杜宅那扇沉重的铁艺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庭院里奇诡的草木香气与杜墨轩那双洞察秋毫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睛一并隔绝。秋日的阳光重新毫无遮拦地洒在周砚秋身上,他却只感到一阵迟来的、浸透骨髓的寒意。不是天气的缘故,而是方才书房里那场不见硝烟却步步惊心的言语博弈,以及与一个可能比“潜渊会”更早、更深地涉足“源痕”之谜的隐秘人物正面接触的后怕。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隔着衣衫,能清晰感觉到那截用丝帕包裹的赤阳参须传来的、沉稳而温煦的暖意,如同揣着一小块不会烫伤皮肤、却持续散发着生命热力的炭火。这是希望,是阿勇腿伤的续命之机,也是杜墨轩抛出的、一根系着无形丝线的诱饵。
没有时间仔细回味。他迅速调整表情与步伐,融入杜美路上稀疏却衣着体面的行人之中,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拐入一条僻静的横街,叫了一辆黄包车,报出一个距离废弃教堂数条街外的地名。
地窖密室入口的伪装依旧完好。周砚秋移开石板,沿着阴冷的石阶快步下行,推开橡木门。
密室内的景象与他离开时相比,似乎凝固在了时间的琥珀中。煤油灯的光芒稳定却暗淡,空气里药味、血腥味和地底固有的阴潮气混合着。阿勇依旧昏迷在行军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但紧锁的眉头似乎比之前舒展了极其微小的一丝。苏锦娘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双眼微阖,右手掌心轻轻覆在阿勇小腿伤处上方,隔着一层布巾。她的脸色同样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却异常悠长平稳,与昏迷中阿勇那微弱起伏的胸膛,以及她左手下意识摩挲着的、放在膝上的槐树木牌,形成一种奇特的、近乎同步的韵律。
阿坤守在通风口附近的阴影里,见到周砚秋回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无声地指了指苏锦娘和阿勇。
周砚秋点点头,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他没有立刻打扰苏锦娘那种奇异的“疗伤”状态,而是先仔细观察阿勇的伤势。小腿上敷着药膏、缠着布巾,看不到具体变化,但裸露出的脚踝和小腿上部,那原本狰狞蔓延的青黑色,似乎确实停滞了,边缘甚至隐约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褪色般的痕迹。更重要的是,空气中那股属于阴寒煞毒的、令人不适的腥臭气息,似乎也淡薄了一点点。
苏锦娘的方法……真的有效?虽然缓慢,但确实在起作用!
就在这时,苏锦娘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归来,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疲惫,但在看到周砚秋的瞬间,却立刻亮起了急切询问的光芒。
“周先生……”
周砚秋示意她噤声,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让她继续休息。他自己则走到桌边,迅速从怀中取出那方丝帕,小心展开。
顿时,一股温润醇和、带着奇异阳和之气的药香,如同投入静水中的暖玉,迅速在密室内弥散开来!这香气与地窖里原本阴冷污浊的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中和、驱散了部分令人不适的味道,连煤油灯的火苗似乎都因为这香气的出现而稳定明亮了些许。
苏锦娘精神一振,连疲惫都似乎减轻了几分。阿坤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中露出讶色。
“赤阳参须!”周砚秋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只有两寸,但足以暂时稳住伤势,拔除部分表浅寒毒,为我们争取至少七天时间。”
他立刻行动起来。先取出一个干净的小铜臼,将那截暗红近紫、芦碗密集、须根宛然的参须放入,用玉杵极其小心地捣成粉末——不能太细,以免药性挥发;也不能太粗,影响吸收。参粉呈现一种温暖的赭红色,药香更加浓郁。
接着,他取来早已准备好的、温补气血、活血通络的基础汤药,将大约三钱的赤阳参粉调入其中。汤药原本淡黄的颜色,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琥珀金红。
周砚秋扶起昏迷的阿勇,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用一把小银匙,极其耐心地将混合了参粉的汤药,一点点喂入阿勇口中。阿勇虽在昏迷中,但喉头仍有吞咽的本能反射。
汤药喂下不久,变化便出现了。
阿勇苍白的脸上,首先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类似醉酒般的红晕,不是病态潮红,而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生机恢复的色泽。他原本微弱而不稳的呼吸,明显变得深沉、平稳了一些。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甚至连一直僵硬的身体,都似乎放松了一分。
周砚秋一直紧握着他的手腕感知脉搏。起初,脉象依旧沉迟细弱,被寒毒所困。但约莫半盏茶后,他感觉到,那迟滞的脉息深处,仿佛有一小股温暖却坚韧的“热流”,如同解冻的春溪,开始艰难却顽强地冲刷着冰封的河道!脉搏的力度,也随之增强了一线!
“药力起效了!”周砚秋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赤阳参的阳和之气,正在驱散寒毒,温养心脉!”
他小心地将阿勇重新放平,掀开盖在伤腿上的布巾一角观察。只见伤口处原本青黑肿胀的皮肤,颜色似乎又淡了一分,边缘处甚至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干涸泥块开裂般的纹路。敷在上面的暗红色药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干结,那是药力将部分表浅毒素“拔”出的迹象!
“太好了……”苏锦娘看着这一幕,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强烈的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让她几乎坐不稳。
周砚秋见状,连忙扶住她,将她安置到另一张行军床上,又倒了一碗温热的参汤给她。“苏小姐,你消耗太大,必须立刻休息。阿勇的伤势暂时稳住了,接下来需要定时服药,持续温养。这里有我和阿坤。”
苏锦娘确实到了极限,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感激地点点头,接过参汤小口喝着,很快便沉沉睡去,手中还下意识地攥着那枚槐树木牌。
周砚秋看着沉睡的两人,心中稍定。最危险的关口,暂时度过了。但杜墨轩提出的“太阳石”难题,像一块新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走到桌边,就着煤油灯光,再次仔细端详剩下的赤阳参粉末。这药力之强,超乎寻常,不愧是百年灵物。杜墨轩肯割让,除了那两件“南洋古物”的吸引力,恐怕也存了借此观察、甚至牵制他的心思。
“太阳石……”周砚秋低声自语。这东西是否存在都是未知数。杜墨轩需要它来中和所谓的“阴煞金石之气”,这说明他长期接触“源痕”这类古物,确实付出了代价,也说明他对自己身体的状况和所需之物有明确的认知。那么,除了虚无缥缈的“太阳石”,是否还有其他东西能达到类似效果?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苏锦娘枕边那枚槐树木牌。雷击古槐心材,蕴含雷霆余韵与纯粹生机……这算不算“至阳至刚、纯净平和”?如果将此物交给杜墨轩,或许能换得整支赤阳参,甚至更多信息。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立刻掐灭。木牌是苏锦娘的,是他们探寻“槐钥”之秘、甚至未来可能联系太湖的关键,更是苏锦娘自身某种奇特状态的媒介,绝不能有失。况且,以此物交易,等于将他们的底牌之一拱手让人,风险无法估量。
或许……可以从霞飞路古井下那块碎片入手?但那是被重重封禁的“镇物”,强行取用,后果难料,也可能提前惊动其他势力。
又或者……“太阳石”并非指真正的石头,而是一种象征?一种能量属性?杜墨轩真正需要的,是某种特定的、与“源痕”阴煞之气相生相克的“阳性”能量源?
周砚秋的思绪如同陷入迷雾的航船,找不到明确的灯塔。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重新审视他们手中所有的线索。
他示意阿坤照看好阿勇和苏锦娘,自己则坐到长桌前,铺开纸张,拿起铅笔,开始梳理。
一、已知节点(疑似“七星隐”):
1. 太湖龙塔(锁龙枢)——最大能量源与“裂缝”所在。
2. 霞飞路古井(已探查,有封禁碎片,共鸣“槐钥”,提示“慎引”)。
3. 工厂区半枯槐树仓库(已探查,重度畸变,孕育共生邪物,极度危险)。
4. 南市城隍庙“八卦井”(未探查,传说“夜泛青光”)。
5. 龙华古塔遗址“镇河铁牛”(未探查,传说“铁牛夜哭”)。
二、相关人物与势力:
1. 己方:周砚秋、苏锦娘(持有槐树木牌)、阿勇(重伤)、阿坤等手下。
2. “潜渊会”(可能即“夜枭”背后的组织):目的不明,疑似想掌控“星链”或开启“裂缝”,手段科学且冷酷,已在沪市活动。
3. 杜墨轩:租界顾问,隐秘收藏家,深谙“源痕”相关古物,身染“阴煞”,需“太阳石”或类似之物,态度暧昧,似敌似友。
4. 白面人及其背后势力(可能也与“潜渊会”有关或竞争):曾在沪市活动,目标似也与“源痕”有关,目前动向不明。
5. 东瀛伪特务:战争背景下,可能也对异常现象或古物感兴趣,构成干扰。
三、关键物品与线索:
1. 槐树木牌(苏锦娘):核心“槐钥”,可感应、安抚节点,引动“清露”。
2. 赤阳参须(周砚秋):暂时稳住阿勇伤势。
3. 符咒碎片与姜老头手札:记录古老星图阵诀与节点信息。
4. 霞飞路古井碎片信息(意念片段):“枢动……链颤……‘门’隙开……慎引”。
5. 杜墨轩需求:“太阳石”或类似“至阳至刚、纯净平和”古物。
四、紧迫事项:
1. 确保阿勇伤势在七日内不恶化,并寻找彻底治愈之法(需整支赤阳参或其他方法)。
2. 应对杜墨轩的“太阳石”要求,需在不暴露核心秘密的前提下周旋。
3. 继续探查其余节点(南市、龙华),完善“星链”地图,寻找可能存在的其他“槐钥”或“镇物”线索。
4. 警惕“潜渊会”进一步行动,防止节点被其控制或破坏。
5. 苏锦娘需进一步掌握与木牌的深层联系(“息与木合”)。
写到这里,周砚秋停下笔,目光落在“南市城隍庙‘八卦井’”和“龙华古塔遗址‘镇河铁牛’”上。这两个点,或许是他们下一步相对安全的探查目标。尤其是城隍庙,位于华界老城厢,人员混杂,探查起来或许比租界更不易引起注意。而且,“八卦井”“夜泛青光”的传说,听起来更偏向能量显化,而非工厂区那种重度污染畸变。
至于杜墨轩那边……周砚秋眉头紧锁。虚与委蛇是必须的,可以继续用“寻找太阳石”拖延。但同时,或许可以尝试从其他方向寻找能够替代“太阳石”、满足杜墨轩需求的东西?比如,是否存在某种方法,能“净化”或“转化”一部分相对安全的“源痕”碎片能量,使其变得“纯净平和”?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动。卡洛斯的笔记,姜老头的手札,或许都隐藏着相关线索,需要更仔细地研读。
窗外,天色应该已近黄昏。地窖里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只有煤油灯不知疲倦地燃烧。阿勇的呼吸均匀而深沉,苏锦娘也陷入了深度睡眠。阿坤默默地添了灯油,检查了通风口,又去熬下一轮汤药。
暂时的安全与喘息。但周砚秋知道,风暴正在聚集。他们必须在这短暂的平静中,尽快找到下一步的突破口。否则,当赤阳参的药效耗尽,当“潜渊会”或杜墨轩的耐心耗尽,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凶险的漩涡。
他收起纸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最后落在苏锦娘枕边那枚温润的木牌上。木牌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内敛的光泽,仿佛也在沉睡,却又似乎随时会因主人的梦境或呼唤,而再次生出那神奇的“清露”。
这枚小小的木牌,或许,才是他们破局最关键、也最不可预测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