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杜墨轩那句平静的质问,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清晰地扩散到每一个角落。窗外的秋阳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空气里混杂着旧书、墨锭、矿石标本以及庭院草木的特殊气息,此刻却仿佛凝成了某种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周砚秋肩头。
他面上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失望微微一滞,随即化为一丝被冒犯却又竭力克制的苦笑:“杜先生何出此言?在下虽久居南洋,但祖籍闽南,自幼也读些诗书,对故土旧物心存眷恋,有何不妥?至于好友重伤,倾力相救,更是为人本分。莫非在杜先生看来,商人便不能有真性情,不能有好奇之心么?”
他没有直接否认,而是以退为进,将问题轻轻推回,同时点明自己的“商人”身份与“故土情怀”并不矛盾。
杜墨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不像审视,倒更像是在观赏一件古物,揣摩其纹路与包浆下的真实年代。他忽而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莫测:“周先生勿怪。杜某只是好奇罢了。这‘赤阳参’非同小可,寻常人连听都未必听过,周先生却能一口道出其功效,更直言寻遍沪上无果……这份见识与执着,不似寻常商贾。再者,”他手指轻轻点了点书案上那块“陨铁”和海图,“周先生带来的这两样东西,还有你方才提到的‘青铜残片’‘地脉节点’‘奇异纹路’……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连许多饱学之士都未必触及的偏门领域。巧合太多,便不像是巧合了。”
他的话语依旧平和,却字字如针,扎向周砚秋伪装最薄弱之处。
周砚秋心知对方已有七八分疑心,再一味强辩反而落了下乘。他脸上露出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窘迫与无奈,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杜先生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实不相瞒,在下……确实不只是个商人。”
他顿了顿,仿佛在艰难抉择,终于继续道:“家祖早年曾在钦天监供职,家中遗留了些许关于星象、地脉的残篇孤本。在下自幼耳濡目染,对此道确有几分兴趣,也私下搜罗过一些相关古物。此次回沪,除了生意,也存了探寻祖上所学、印证古籍的心思。至于好友的伤……”他脸上忧色更浓,“他乃我至交,也是……也是因我之故,误入一处废弃矿洞,沾染了极阴寒的矿毒,才有此劫。我心中愧疚难当,这才不惜一切,四处寻访救命良药。得知杜先生乃此道大家,故而冒昧前来,还望先生体谅。”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真假交织。点出“家学渊源”,解释了见识来源;将阿勇受伤归咎于“废弃矿洞阴寒矿毒”,既解释了寒毒性质,又隐去了工厂区畸变节点的真正凶险;“愧疚”与“不惜一切”则强化了求药的动机,显得情真意切。
杜墨轩静静听着,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鸡血石印章,眼神深邃,看不出信与不信。半晌,他才缓缓道:“原来周先生家学渊源,失敬。废弃矿洞……阴寒矿毒……倒也能对上赤阳参的效用。”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至少表面上如此。但他话锋并未转向是否出让“赤阳参”,而是问道:“周先生家传之学,可曾提及‘地窍之栓’‘星链隐现’之类的说法?”
来了!这才是杜墨轩真正的兴趣所在!他果然对“源痕”与节点体系知之甚深!
周砚秋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思索之色,谨慎答道:“残篇零散,语焉不详。只隐约提及,天地间有‘灵枢’‘地窍’,以特殊之物‘栓’之,可定地脉,安四方。至于‘星链’……似乎与某种古老的星象阵法有关,但记载残缺,难以索解。莫非……杜先生对此有深入研究?”
他将问题抛回,同时表明自己“所知有限”,降低对方的警惕,又能探听更多信息。
杜墨轩不置可否,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那些奇特的草木,仿佛在回忆什么,缓缓道:“研究谈不上,只是早年游历各地,搜集金石古籍,偶然涉猎,略知皮毛。天地奥妙无穷,古人智慧深不可测,我辈能窥得一鳞半爪,已属侥幸。”他避开了直接回答,但语气中透出的,绝非“略知皮毛”那么简单。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周砚秋,终于将话题转回“赤阳参”:“周先生为救好友,一片赤诚,杜某感佩。不过,这赤阳参于我,确有大用。不瞒先生,杜某早年因钻研某些古籍与矿物,不慎为阴煞金石之气所侵,留下隐疾,需定期以此参之阳和药力压制调和。此参于我,如同续命之薪,实在无法割爱。”
他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同时也堵死了“交换”或“求购”的直接路径。
周砚秋脸上失望之色溢于言表,甚至带着一丝绝望:“这……难道就再无他法?先生,可否告知,此参……尚余多少?或许,只需些许参须……”
杜墨轩摇摇头:“此参药力凝聚,整支方有最佳效果,分割则药性大损,于你于我,皆无益处。”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终于道:“不过……也并非全无转圜余地。”
周砚秋精神一振:“先生请讲!”
“杜某隐疾,根源在于所研金石阴煞之气。若能找到一件蕴含至阳至刚、且纯净平和之气的古物,长期置于身畔,或可逐渐中和体内阴煞,减少对赤阳参的依赖。”杜墨轩缓缓说道,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书案上那块“陨铁”和周砚秋带来的其他几件青铜器仿品,“周先生家学渊源,又热衷收集此类古物,不知……可曾见过类似之物?”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他并非完全不信周砚秋的说辞,但也绝不相信他只是个普通商人。他在试探,也在交易。他需要一件能替代或补充“赤阳参”压制其“隐疾”的“古物”,而他认为,周砚秋这个背景神秘、出手不凡的“南洋商人”,或许有门路找到。
周砚秋心思电转。杜墨轩所谓的“阴煞金石之气所侵”,很可能与他长期接触、研究甚至试图利用“源痕”碎片这类蕴含特殊能量的古物有关。他需要“至阳至刚、纯净平和”的古物来中和……这描述,让他瞬间想到了苏锦娘手中的槐树木牌!源自雷击古槐心材,蕴含精纯生机与雷霆余韵,岂非正是“至阳至刚”又“纯净平和”?
但木牌是苏锦娘的,更是他们探寻“槐钥”之秘、甚至未来可能沟通婉清真灵的关键,绝不可能交出。而且,以此物交易,等于将苏锦娘和他们这个团体的核心秘密暴露给杜墨轩,风险太大。
那么,还有什么?霞飞路古井下那块被重重封禁的碎片?能量沉静,但未必“至阳至刚”,且取之艰难,更会打草惊蛇。工厂区那畸变的“共生体”碎片?那更是充满了阴秽邪毒,绝不可用。
或许……可以虚与委蛇,先答应下来,再想办法伪造或寻找替代品?
但杜墨轩此人眼光毒辣,寻常伪造品绝难瞒过。而且,他既然提出这个条件,恐怕也有验证的手段。
电光石火间,周砚秋已有了计较。他脸上露出为难与思索之色:“至阳至刚、纯净平和……这等古物,比赤阳参更为罕见。家传之物中,并无此类记载。不过……”他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在下早年听闻,南洋某些与火山相邻的岛屿土着,崇拜‘太阳石’,据说是远古时期天火坠入火山熔岩形成,蕴含炽热阳和之气,被奉为圣物。只是……年代久远,传说缥缈,真假难辨,更遑论寻得了。”
他抛出一个看似可行、实则虚无缥缈的线索,既表明了自己在“努力想办法”,又将难题推给了时间和地域的阻隔。
杜墨轩听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并未完全放弃:“太阳石……倒也贴切。周先生既有此线索,或可留心。杜某并非急于一时,此事可从长计议。只是尊友的伤势……”
他意思很明确:你帮我找“太阳石”,作为交换或诚意,我或许可以考虑在“赤阳参”上提供帮助。
周砚秋立刻抓住话头,恳切道:“先生,可否先赐下少许参须,哪怕药效不全,只要能暂时稳住伤势,延缓寒毒侵蚀,为在下争取寻访‘太阳石’或他法的时间?在下愿以重金,或者……以这两件南洋古物相抵!”他指向书案上的东西,显得孤注一掷。
杜墨轩看了看那“陨铁”和海图,显然颇为动心。沉吟良久,他终于缓缓点头:“也罢。看在周先生救友心切,又与我同好此道的份上,杜某可以割让一截参须。此参须虽不及整支,但用于拔毒吊命,争取时日,应当足够。至于这两件东西……”他顿了顿,“权当是周先生寄放于此,供杜某参详。若他日周先生寻得‘太阳石’或其他合适之物,可来换取完整赤阳参,届时这些自然归还。若寻不得……就当是杜某与周先生结个善缘,参须便赠予你了。”
他话说得漂亮,既做了人情,又扣下了周砚秋带来的“古物”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抵押”或“诱饵”,还留下了后续交易的可能性。
“多谢先生!先生大恩,在下没齿难忘!”周砚秋起身,深深一揖,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感激与激动。能得到一截参须,已是最好的结果,足以暂时保住阿勇的腿和性命,为他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杜墨轩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起身走到多宝格旁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小匣前,取出一串贴身收藏的钥匙,打开木匣。匣内衬着明黄色绸缎,一支形态古朴、颜色暗红近紫、芦碗密集、须根宛然的人参静静躺在其中,散发着一种温润醇和的、令人精神一振的奇特药香。正是那支百年赤阳参!
杜墨轩取出一把玉质的小刀,动作轻柔而精准,在参体尾部切下了约莫两寸长、小指粗细的一截参须,用一方干净的丝帕包好,递给周砚秋。
“温水化服,每次不可超过三钱。配合温和的活血通络汤药,七日之内,当可稳住伤势,拔除部分表浅寒毒。但骨髓深处之毒,非整参不可为。”杜墨轩叮嘱道。
周砚秋双手接过,如获至宝,小心收入怀中贴身处。那参须入手竟有微微暖意,药香透过丝帕,沁人心脾。
交易完成,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杜墨轩又问了几个关于南洋风物和那“太阳石”传说的细节,周砚秋一一应对,滴水不漏。
半个时辰后,周砚秋起身告辞。杜墨轩亲自送至书房门口,看着他被老仆引向院门,忽然又开口道:“周先生,沪市近日不甚太平,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你所好所寻之物,或许已被人盯上。行事……还需多加小心。”
这话看似提醒,却又带着一丝更深的意味。
周砚秋脚步一顿,回身拱手:“多谢先生提醒,在下省得。”
走出杜宅铁门,秋日的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周砚秋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怀中那截参须沉甸甸的,是希望,也是新的枷锁。杜墨轩最后那句话,绝不仅仅是客套。这位深藏不露的顾问,显然知道得远比表现出来得多。他扣下“陨铁”和海图,既是对“太阳石”的期待,也未尝不是一种牵制与观察。
而“太阳石”……周砚秋心中并无头绪。那或许只是一个搪塞的借口,但杜墨轩似乎真的相信并期待它的存在。这背后,是否又隐藏着关于“源痕”或“七星隐”的另一种秘密?
他加快脚步,融入街上的人流。地窖里,阿勇在等待这救命的参须,苏锦娘在疲惫中坚持。而新的谜题与博弈,已经随着这截温热的参须,悄然展开。他必须尽快回去,同时也要开始思考,如何应对杜墨轩抛出的这个关于“至阳古物”的难题。真正的“太阳石”或许不存在,但能够替代它的东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霞飞路的方向,投向了那座咖啡馆下,被重重封禁的古井。
或许,那井下的“镇物”,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又或者,真正的“钥匙”,从来都不止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