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没有昼夜。煤油灯芯第三次被剪短时,苏锦娘醒了。
她睁开眼的瞬间,并没有寻常人睡醒后的茫然,反而异常清醒,像是从未真正沉睡,只是在黑暗中完成了一次漫长的内视。撑起身时,她发现自己手中仍紧紧攥着那枚槐树木牌——温润的木质此刻竟泛着一层微不可察的凉意,如同被秋夜露水浸润过。
床边矮凳上放着一碗尚有微温的米粥,一小碟酱菜。显然是周砚秋或阿坤准备的。她没有立刻去碰食物,而是先看向对面行军床上的阿勇。
阿勇仍闭着眼,但呼吸绵长平稳,胸膛起伏的节奏恢复了健壮男子应有的力度。他脸上那层微弱的红晕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但已不是先前那种濒死的灰败。最让人松一口气的是,他小腿伤口处,周砚秋重新换过药包扎的布巾,干干净净,没有新的黑浊渗出。
煞毒的蔓延,确实被遏制住了。
苏锦娘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感到腹中饥饿如绞。她端起碗,小口却迅速地吃着粥。温热食物入腹,驱散了地窖阴寒带来的僵硬感。粥碗见底时,橡木门被轻轻推开,周砚秋走了进来。
他换了身不起眼的青布长衫,头发梳得整齐,脸上虽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但双眼依然锐利清醒。看到苏锦娘已醒,他眼中掠过一丝宽慰,走到桌边坐下。
“阿勇的脉象稳住了,赤阳参的药力正在缓慢拔毒。但深层的寒毒依然盘踞,若无整支参或其他更强力的药物,七天后药力消退,反扑会更猛。”周砚秋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必须在这七天内,找到彻底解决的方法,或者至少……找到杜墨轩要的‘太阳石’的线索。”
苏锦娘放下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牌边缘:“周先生有方向了?”
周砚秋从怀中取出昨晚梳理线索的纸张,在桌上展开,手指点在“南市城隍庙‘八卦井’”和“龙华古塔遗址‘镇河铁牛’”两处:“这两处,或许比工厂区安全。尤其是城隍庙,‘夜泛青光’的传说,听起来更像是节点能量自然逸散的显化,而非被重度污染畸变。今天下午,我想先去南市探探路。”
“我跟你去。”苏锦娘立刻道。
周砚秋看着她:“你的身体……”
“我没事。”苏锦娘摇头,语气坚定,“睡了一觉,感觉……反而更清醒了。而且,”她举起木牌,“它似乎……在催促我。”
周砚秋目光落在木牌上。那块雷击槐木心材,此刻在煤油灯下,木质纹理仿佛比昨日更加清晰深邃,隐隐流动着某种内蕴的光泽。“催促?”
“说不清。”苏锦娘微微蹙眉,“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就像……就像你知道河水在流,即使看不见听不见,也能感觉到那种‘动’的方向。它指向东南方。”
东南方。周砚秋看向地图,南市城隍庙恰在租界东南方向。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但必须万分小心。阿坤留下照看阿勇,我们轻装简从,只看不碰。”
午后,秋阳偏西。
周砚秋与苏锦娘扮作一对进城探亲的普通市民,乘坐黄包车穿过租界与华界的交界。越靠近老城厢,租界那种整齐划一、带着异国风情的街景便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拥挤狭窄的里弄、斑驳的粉墙、挑出的晾衣竿和嘈杂鼎沸的市声。
南市城隍庙,并非单指一座庙宇,而是围绕城隍庙形成的一片繁闹市集。庙前广场挤满了各式摊贩:卖香烛纸马的、算命测字的、拉洋片耍猴的、小吃摊热气腾腾……空气里混合着香火、油烟、汗味和劣质脂粉的气息。
周砚秋护着苏锦娘,在人群中穿行。他看似随意浏览,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记忆着地形和可能存在的盯梢。苏锦娘则低着头,手中木牌贴身藏着,掌心能感觉到它似乎随着他们靠近某个方向,而微微发热。
“八卦井”并不在庙内主殿,而是在庙后一片相对僻静的老宅区边缘。这里房屋低矮破旧,几株老树枯枝虬结,一口八角形石井栏的古井,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上。井栏石质粗糙,刻着简单的八卦卦象,早已被岁月和无数打水绳索磨得模糊不清。井边杂草丛生,显然已少有人使用。
此刻夕阳尚未完全落下,天光尚亮,井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并无传说中的“青光”。
周砚秋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借着观察周围民居的由头,带着苏锦娘在附近缓缓绕行。这片区域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老人蹲在门口晒太阳,妇女在公用水龙头前洗衣,孩童追逐打闹。看起来并无异常。
“晚上才会出现?”苏锦娘低声问。
“传说如此。”周砚秋在一处卖糖水的小摊前停下,买了两碗绿豆汤,借机和摊主——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闲聊起来。
“老伯,向您打听个事儿。后面那口八卦井,听说晚上会冒青光?”
老头正舀着糖水,闻言手顿了一下,抬眼打量周砚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堆起市侩的笑:“这位先生是听哪个讲的?老话是有这么一说,不过都是多少年前的传闻啦!我在这儿摆了十几年摊,从没看见过。再说了,”他压低声音,“那井邪性,早年淹死过人的,后来就很少有人去打水了,晚上谁往那儿凑啊!”
“淹死人?什么时候的事?”
“那可早了,怕不是光绪年间?”老头含糊道,“反正老辈人都这么说。现在嘛,井水听说也不太干净,洗洗东西还行,喝是不敢喝了。”
又闲扯了几句,周砚秋付了钱,端着绿豆汤和苏锦娘走到一边稍僻静处。
“他在隐瞒。”苏锦娘小口啜着糖水,低声道。
周砚秋点点头。老头听到“青光”时那一瞬间的停顿和警惕,逃不过他的眼睛。“淹死过人可能是真,但‘从没看见过’未必。他在这摆摊十几年,若真有什么异常,不可能完全不知情。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两人慢慢喝完糖水,见天色渐暗,便决定暂时离开,入夜后再来。
他们在附近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要了二楼临街一间房。窗户正对着城隍庙方向,能看到那片老宅区的屋顶轮廓。周砚秋检查了房间,确认安全后,两人守在窗后,静静等待夜幕降临。
华灯初上,城隍庙前的夜市反而更加热闹,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相比之下,庙后那片老宅区则迅速沉入黑暗,只有零星几点昏黄油灯光晕,从低矮窗户里透出。
时间一点点流逝。客栈楼下堂食的客人渐渐散去,街上的喧嚣也平息下来。远处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亥时。
周砚秋始终凝神望着八卦井的方向。忽然,他眼神一凝。
来了。
并非显眼的“青光”,而是井口周围那片空地,在浓重的夜色背景下,似乎……比别处稍微亮了一点点?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非自然光的、近乎水色月华的朦胧光晕,像是从极深的井底透上来的,淡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苏锦娘也看到了。她下意识握紧了怀中的木牌。木牌此刻温润依旧,但那种隐隐的“催促”感,变成了某种轻微的共鸣,如同琴弦被远处传来的同调音波轻轻拨动。
“不是直冲的光柱,是弥散的光晕。”周砚秋低声道,“很微弱,若非特意观察,或者离得极远在高处,根本发现不了。难怪那老头说他‘从没看见过’,可能真没在近处亲眼见过这种程度的光。”
“要下去看看吗?”苏锦娘问。
周砚秋沉吟。光晕看起来平和,没有工厂区那种强烈的污染和恶意感。但井下情况未知,风险依然存在。
“再等等,观察光晕的变化规律。”他谨慎道。
两人屏息静气,又等了约莫一刻钟。那层淡薄的光晕似乎并无明显强弱变化,只是持续地、安静地弥散着,将八角井栏的轮廓柔和地勾勒出来。
就在周砚秋决定冒险靠近查探时,异变突生!
并非井口,而是井边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边缘,一间低矮破败、看似早已无人居住的棚屋里,忽然亮起了一点火光!
不是油灯,更像是……火柴划燃的短暂光亮,旋即熄灭。
紧接着,一个佝偻的黑影,极其敏捷地从那棚屋的门洞里钻了出来,动作快得不像老人,迅速贴近井栏,低头向下张望,似乎在确认光晕的情况。然后,那黑影竟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朝着井口做了个类似“撒入”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黑影立刻缩回棚屋,火光再未亮起,一切重归寂静黑暗。
周砚秋与苏锦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有人!而且似乎……在利用这口井,或者这井中逸散的能量,做些什么!
“不是‘潜渊会’的风格。”周砚秋迅速判断,“那黑影动作虽然利落,但透着一股子……民间术法的诡秘感,而非‘潜渊会’那种冰冷精确的科学范儿。而且他居住在此,显然已有时日。”
“他在往井里撒什么?”苏锦娘问。
“不知道。但我们必须弄清楚。”周砚秋眼神锐利起来,“如果此人长期在此,他一定知道这口井更多的秘密,甚至可能……与‘星链’节点有关。他,或许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他看了看怀表:“现在太晚,贸然行动易打草惊蛇。明天白天,我们换个方式再来。那棚屋破败,此人白天未必一直守在里面。我们需要查查他的底细,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夜色渐深,八卦井口那层微光依旧淡淡弥漫,仿佛亘古如此。而井边破棚屋里的秘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砚秋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第七天的倒计时,在黑暗中无声流逝。新的线索,或许就藏在那片看似荒芜的杂草与破败的棚屋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