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时间,被阿勇粗重而不稳的呼吸、药罐下煤球炉子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苏锦娘自身精神力的持续消耗,切割成无数细碎而煎熬的片段。煤油灯的光芒似乎也因这凝滞的空气而黯淡了几分,在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起舞的影子。
苏锦娘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短暂的、充斥着混乱意象的浅眠中惊醒。每次闭眼,沈逸尘消散时那决绝而悲怆的背影,阿勇小腿上狰狞的青黑色,以及木牌曾捕捉到的那一缕遥远悲凉的波动,便交织成网,将她拖入更深的不安。唯有掌心紧贴槐树木牌传来的、那如同生命本源般的温润触感,能给她一丝虚弱的支撑。
她再次将木牌轻轻覆在阿勇受伤小腿的上方,隔着一层被药汁浸透的棉布。这一次,她没有再尝试强行将清气“灌入”那顽固的寒毒冰封之地,而是回忆着南洋手札中那句“心澄如镜,息与木合”,尝试着调整自己的状态。
她不再将木牌的清气视为“武器”或“良药”,而是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段中空的、与槐木同质的“管道”,或者一片承接了月华雨露的叶子。她只是静静地、毫无侵略性地,让木牌自身那沉静悠长的生机脉动,通过她的身体,如同阳光透过林间缝隙,自然而然地“流淌”向阿勇的伤处。
起初,毫无变化。寒毒依旧顽固,皮肉下的青黑色如同浸透墨汁的冰层。
但渐渐地,苏锦娘感到一种奇异的“同步”。她的呼吸,阿勇微弱的脉搏,木牌核心那点温润白光的搏动,三者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的共振。这不是她在“治疗”,更像是三者在某种超越常规的层面上,暂时形成了一个微小的、封闭的“循环”。
在这“循环”中,木牌的清气温养之气不再是被强行“推”入阿勇体内对抗寒毒,而是如同春雨渗入干旱的土地,极其缓慢、却更持久地浸润着伤处周围尚未完全坏死的组织。那青黑色的边缘,似乎不再那么“锋利”,颜色也仿佛稀释了极其微小的一丝。
更重要的是,苏锦娘自身精神的消耗大大减缓了。她不再感到那种强行催动后的虚脱与刺痛,反而有一种与木牌更深层次连接的充实感,仿佛她的心神,也在这“循环”中得到了木牌那古老生命力的些许滋养。
“原来……这才是‘息与木合’的真正含义吗?”她心中恍然,疲倦却清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悟。不是驾驭,而是融入与共感。
守在一旁的阿坤,一直默默观察着。他注意到阿勇的呼吸似乎比之前又平稳了些许,紧锁的眉心也略微舒展,虽然依旧昏迷,但脸上那种濒死的灰败之气似乎褪去了一点。他看向苏锦娘的目光,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意。
“苏小姐,喝点参汤吧,您也一天一夜没怎么进食了。”阿坤端来一碗热气腾腾、汤色金黄的老参汤。汤是用周砚秋留下的、品质极佳的辽东老山参须熬的,吊命补气。
苏锦娘没有推辞,接过小口啜饮。温热的参汤下肚,一股暖流散向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地窖的阴寒和精神的疲惫。她看着阿坤麻利地给阿勇更换腿上的药膏和冷敷布巾,低声问:“阿坤,你跟了周先生多久了?”
阿坤动作顿了顿,似乎不太习惯闲聊,但还是低声答道:“八年了。我老家在闽南,闹灾,家里人都没了,是周先生在南洋的货船上救了我,给我饭吃,教我本事。”
“周先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苏锦娘问出了心中一直的疑惑。周砚秋的背景、能力、以及他如此执着于“源痕”之谜的深层动机,都像笼罩在雾中。
阿坤沉默了片刻,擦拭药罐的手放慢了速度:“周先生……很复杂。他做生意,也做别的事。对底下人讲规矩,也讲情义。他懂很多我们不懂的东西,去过很多我们没听过的地方。”他抬起头,看了看昏迷的阿勇,又看了看苏锦娘,“但我知道,周先生做的事,不全是为了钱,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有些事……他觉得该做,就会去做,哪怕很危险。”
很模糊的回答,却透露出一丝关键:周砚秋有他自己的信念和准则,并非唯利是图之辈。这多少让苏锦娘心中稍安。
“你觉得,他能从那个杜先生那里,拿到救阿勇的药吗?”她又问。
阿坤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周先生想办成的事,很少有办不成的。他只是……需要找到对的方法。”
对的方法……苏锦娘默然。在这错综复杂的乱局中,找到“对的方法”,谈何容易。
……
两天后的下午,秋阳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杜美路的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砚秋,或者说“周文澜”,准时出现在了杜宅那扇紧闭的铁艺大门前。他换了一身更显儒雅的浅灰色长衫,外罩同色马褂,手里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皮箱,里面装着他带来的“南洋古物”实物——那块“陨铁”和海图残卷,以及另外两件精心挑选的、带有模糊星纹或云雷纹的小件青铜器仿品。
他按响了门铃。
片刻后,还是那个开过后门的老仆来应门。老仆显然认出了他,没有多问,只是微微躬身,将他引了进去。
庭院比从外面看更加幽深。青石板小径两旁,不是寻常的西式草坪或花圃,而是错落有致地种植着许多苏锦娘叫不出名字的、形态奇特的灌木和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的草木辛香。主楼的门廊下,甚至还摆着两口硕大的陶缸,里面养着几尾罕见的、鳞片泛着暗金色光泽的鲤鱼。
老仆将周砚秋引至一楼西侧一间宽敞的书房。房间采光极好,两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架,塞满了中西文书籍。临窗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俱全,还散落着一些矿石标本、放大镜和测绘工具。另一侧靠墙则是一排多宝格,陈列着瓷器、玉器、青铜小件和一些奇石。
杜墨轩已经等在房中。他今日穿着更为居家的深蓝色绸衫,坐在书案后的圈椅里,手中正把玩着一块颜色暗红的鸡血石印章。见到周砚秋进来,他放下印章,起身相迎,脸上带着学者式的、客气而疏离的微笑。
“周先生果然守时。请坐。”杜墨轩指了指书案对面的另一张圈椅。
周砚秋落座,老仆奉上香茗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带上了房门。
“杜先生这书房,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周砚秋目光扫过书架和多宝格,由衷赞道,“中西合璧,杂而不乱,可见主人学识之渊博,兴趣之广泛。”
杜墨轩笑了笑,不置可否:“胡乱收集些东西,打发时间罢了。周先生带来的东西,可否让杜某一观?”
“自然。”周砚秋打开皮箱,先将那块沉甸甸的“陨铁”取出,小心地放在书案上铺着的绒布上。
杜墨轩立刻来了兴趣,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仔细端详起来。他看得很细,不仅看色泽纹理,还用指甲轻轻刮拭边缘,凑近嗅闻,甚至取来一个带有小灯和透镜的台式仪器,观察其微观结构。
“密度极高,磁性微弱但独特,表面熔壳纹路不似寻常陨石……内部这星点闪光……”杜墨轩一边看一边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发现新事物般的光芒,“周先生,此物确实奇特。依杜某浅见,它可能并非单纯的天外陨铁,倒更像某种……极其古老的人造合金,或者,是某种特殊地质条件下形成的‘天工造物’。不知先生从何处得来?”
“南洋爪哇岛,一处深山的土着部落圣地,据说是祖先传下的‘雷神之骨’。”周砚秋半真半假地答道,“我也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换得。”
杜墨轩点点头,没有深究来历,又拿起了那份海图残卷。残卷用的是某种鞣制过的厚兽皮,边缘焦黑卷曲,似乎经历过火灾。上面用暗褐色的颜料绘制着粗略的海岸线和岛屿,标注着一些扭曲的符号,以及几个类似星斗的标记。
“这符号……”杜墨轩眉头微蹙,用手指虚虚描摹着其中一个像是漩涡中伸出树枝的图案,“有点意思。与《山海经》古图残本中的某些标记,以及西南彝人古老的‘哎哺’符号,都有三分相似,但又自成一体。还有这星图标记的方位……”他起身,走到墙边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古今中外星座的中西对照星图前,对照着海图上的星点比划了片刻,摇摇头,“对不上现今任何已知的星官体系,可能是更古老的、或者……地域性极强的观测记录。”
他放下海图,看向周砚秋,目光中探究的意味更浓:“周先生,这两样东西,都非比寻常。它们背后,恐怕牵扯到某些早已湮没的古文明线索,甚至……可能涉及到一些超乎现代科学认知的范畴。周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
话题,正被引向周砚秋期望的方向。
周砚秋做出沉吟之色,缓缓道:“不瞒杜先生,在下对这些神秘古物也一直心存疑惑。尤其是近年来,在一些机缘巧合下,接触到了更多类似的、带有奇异纹路或蕴含特殊能量的古物碎片,心中疑惑更甚。总觉得,这些东西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超越地域和时代的隐秘联系。”
他顿了一下,观察着杜墨轩的神色,见对方只是静静倾听,便继续道:“比如,我曾见过一些青铜残片,纹路与这海图上的符号有几分神似;还听说过,在某些极特殊的地脉节点,会有古树与奇石共生,散发出异常的能量波动……仿佛这些分散各地的遗迹与异象,共同构成了一个我们尚未理解的、庞大而古老的……‘系统’。”
“系统……”杜墨轩重复了这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中锐光一闪而逝,“周先生这个想法,很大胆,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古人观天察地,对自然能量的理解和运用,或许远非我们今人所能臆测。只不过,时光漫漫,证据湮灭,想要厘清这所谓的‘系统’,难如登天。”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周先生提到特殊地脉节点和古树……莫非在南洋,也有类似传说?”
来了。周砚秋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确实听过一些。南洋雨林深处,有些被土着奉为‘圣树’的古木,据说其下埋藏着祖先的‘神骨’,能沟通神灵,镇压邪祟。不过,多是荒诞不经的传说,难以考证。”
杜墨轩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追问,却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那些奇特的草木,背对着周砚秋,缓缓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东西,知其然即可,不必非要究其所以然。过于深究,有时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灾祸。”
这话像是感慨,又像是警告。
周砚秋立刻接道:“杜先生所言极是。在下也只是好奇罢了,并无深究之力。此次拜访,一是仰慕先生学识,希望能为这几件东西寻个明白;二来……”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犹豫和忧色,“也是想向先生打听一件事,或许先生博闻广识,能指点一二。”
“哦?何事?”杜墨轩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在下一位至交好友,日前不幸遭了阴寒煞气侵体,伤及筋骨,寻常药物难以奏效。听说,唯有至阳至和的‘赤阳参’,或许能拔除寒毒,修复损伤。”周砚秋语气恳切,“此物太过珍稀,遍寻沪上各大药房乃至黑市,都毫无头绪。听闻先生收藏颇丰,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闻此物下落?若能指点迷津,救好友一命,在下愿倾尽所有,报答先生。”
他紧紧盯着杜墨轩的眼睛。
杜墨轩脸上那学者式的平静,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手指摩挲着那块鸡血石印章,目光低垂,仿佛在斟酌。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吹过庭院草木的沙沙声。
良久,杜墨轩才抬起眼,看着周砚秋,缓缓道:“赤阳参……确有此物。性如烈火,却又温润中和,是驱除阴寒邪毒、续接筋骨的无上妙品。不过,正如周先生所知,它太过罕见,堪称可遇不可求。”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周砚秋的反应,才继续道:“杜某早年,机缘巧合之下,确实得到过一支。只是……”他摇了摇头,“此物于我,亦有特殊用处,恕难割爱。”
直接拒绝,但承认了拥有!
周砚秋心念急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与焦急:“这……先生,可否告知,此物对先生有何特殊用处?或许,在下可以寻得替代之物?或者……先生需要什么?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定当竭力办到!只求救好友一命!”
杜墨轩沉默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似乎要穿透这副“南洋商人”的皮囊,看到底下真实的目的。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周先生,”杜墨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对这些古老神秘之物如此感兴趣,对你那位朋友的伤势又如此焦急……你,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南洋商人吗?”
问题,如同锋利的针,刺破了表面的客套。
周砚秋心中一沉,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