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与黎明的间隙,夜色最为沉厚,连月光都仿佛被稀释,只余下朦胧的、青灰色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工厂区废墟与仓库建筑群那犬牙交错的黑色剪影。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铁锈、油污和化学品的刺鼻气味,混合着秋夜露水的湿冷,凝滞不动。
阿勇如同狸猫般,贴着西侧坍塌的砖墙缺口边缘,侧身滑入仓库后院。落地无声,脚下是松软的、混杂着煤渣和腐烂垃圾的泥土。他左手紧握药力拐杖,右臂空袖仔细扎在腰间,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迅速扫视四周。
后院比他上次来时更加破败。废弃的纺纱机铁架、锈蚀的齿轮、倾倒的油桶,在微光下投出狰狞扭曲的影子,构成一片金属的坟场。而这一切的中心,便是那棵半枯的槐树。
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那槐树的形态也令人不安。树身不算特别粗壮,但异常扭曲,主干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反复拧过,树皮皲裂翻卷,露出内部暗沉发黑的木质。树冠大部分枝杈干枯断裂,如同伸向天空的鬼爪,只有靠近地基后墙的几根低矮侧枝,还挂着稀稀拉拉的叶子,但那叶片颜色并非正常的翠绿,而是一种油亮的、近乎墨绿的暗色,在微光中泛着不祥的光泽。
树下地面,如同被泼洒了浓稠的沥青,覆盖着厚厚的、黏腻的黑色油污,油污中浸泡着更多锈蚀的金属零件,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了机油与有机物腐烂的恶臭。
阿勇没有立刻靠近。他半蹲在一台倾倒的纺纱机后,从怀中取出周砚秋给的金属记录仪和探针。记录仪表盘上的指针微微颤动,指向槐树方向。他选择了一根末端镶嵌着透明水晶的探针,将其轻轻刺入身前的泥土中。
探针没入数寸,记录仪的表盘上,一根纤细的、仿佛发丝般的指针开始缓缓移动,在覆盖着淡淡荧光涂层的刻度纸上,刻画出一道极其微弱、但持续不断的起伏曲线。曲线的基线很低,显示出此地“生命活性”极其稀薄,但波形却充满不规则的尖刺和毛躁,仿佛平静水面下无数细小漩涡的扰动。
这地脉能量,不仅衰弱,而且异常混乱。
阿勇拔出探针,换了另一根镶嵌着暗红色水晶的,再次刺入同一位置。
这一次,指针猛地一跳!随即开始剧烈地左右摆动,刻画出高耸而紊乱的波峰!刻度纸上的曲线瞬间变得如同疯狂的心电图,显示出极其浓烈且不稳定的阴秽能量,如同地底潜藏的脓疮。
他眉头紧锁,换上一根末端泛着青金色微光的探针,这次,他没有刺入泥土,而是小心地伸长探针,试图在不接触树身的情况下,悬空指向那棵槐树。
就在探针尖端距离树干尚有尺许距离时——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树身内部的、金属与木质摩擦般的痛苦呻吟,猛地传入阿勇耳中!不是通过空气,更像是直接作用于骨骼和神经!与此同时,记录仪的表盘上,那根青金色探针对应的指针,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拨动,猛地指向一个极高的刻度,随即剧烈震颤起来,在刻度纸上画出一段先是陡然拔高、随即又断崖式下跌的怪异波形!
这槐树内部,果然有强烈的、与“源痕”同源的金属性古老能量反应!但这反应极不稳定,且充满了痛苦与……束缚感!
阿勇强忍着那直接作用于神经的不适感,迅速记录下数据,收起仪器。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槐树扭曲的树干,尤其是靠近根部的位置。在那片被黑色油污覆盖的地面上,他注意到,树根裸露的部分,颜色与树干一样暗沉发黑,而且……似乎比正常的树根要粗壮、扭曲得多,如同无数痛苦痉挛的蟒蛇,紧紧缠绕、甚至……扎进了某些埋藏在油污下的、坚硬的物体?
他想起苏锦娘带回的姜老头手札中关于“地窍之栓”的描述,以及霞飞路古井下被封禁的碎片。难道这棵槐树,本身也是一个“栓”?它的根,正缠绕、包裹、甚至“吞噬”着作为“镇物”的青铜碎片?而工厂区的污染与地脉畸变,反过来侵蚀了槐树,让它变成了这副半死不活、却又诡异“活性化”的鬼样子?
这个推测让他背脊生寒。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棵槐树,既是“钥匙”,也是一个被污染的、不稳定的“锁”,甚至可能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他必须立刻将发现通报给周砚秋。他轻轻按了一下藏在衣领下的微型步话机按钮,发出代表“发现异常,情况复杂”的预设短促信号。
几乎在信号发出的同时——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无数细沙滑过金属表面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槐树方向传来!
阿勇猛地转头,只见在那棵半枯槐树下,那片粘稠的黑色油污表面,正缓缓隆起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鼓包!鼓包不断蠕动、破裂,从中渗出更多漆黑粘稠的液体,并且……有一些细长、惨白、如同被油污浸泡过的昆虫节肢般的东西,正从鼓包中缓缓探出,尖端闪烁着幽绿色的磷光!
是那些“活性化”的油污!还是被畸变能量催生出的、栖息在槐树污染根系附近的某种“东西”?
阿勇立刻握紧了拐杖,身体伏得更低,屏住呼吸。那些“节肢”在空气中试探性地划动了几下,似乎在感应着什么,随即,齐齐转向了阿勇藏身的方向!幽绿的磷光在黑暗中如同鬼眼!
被发现了!是刚才探针的能量波动,还是他发出的微弱信号,惊动了它们?
阿勇不再犹豫,左手猛地发力,将拐杖尖端狠狠插进身前的泥土,同时身体如同弹簧般向后弹射,脱离藏身的纺纱机阴影!
就在他离开原地的瞬间,几条最为迅捷的惨白“节肢”如同标枪般疾射而至,狠狠刺入他刚才蹲伏的位置,深深扎进泥土和废弃金属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更多鼓包在油污表面隆起,更多“节肢”探出,幽绿的磷光连成一片,如同鬼火,朝着阿勇退却的方向“流淌”过来!那“沙沙”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
阿勇且战且退,拐杖挥舞,将几条试图缠绕上来的“节肢”狠狠砸开或挑飞。这些“节肢”质地坚韧,如同浸油的橡胶,被击中后只是扭曲变形,却难以彻底折断,断裂处喷溅出更多腥臭的黑液。
他不敢恋战,这些“东西”数量越来越多,而且显然只是某种更庞大存在的“触须”或“前哨”。必须立刻与周砚秋汇合,撤离此地!
他一边用拐杖格挡,一边朝着预定的撤离路线——仓库东侧一个破损的通风口——快速移动。步话机里传来周砚秋压低的声音:“阿勇,你那边什么情况?我这边发现了一些东西,但很安静,不像有活物。”
“有东西被惊动了!很多!从槐树下的油污里爬出来的!正在追我!”阿勇急促回复,同时一拐杖扫飞三条凌空扑来的“节肢”。
“立刻向通风口撤离!阿坤会在外面接应!我马上过来!”周砚秋语气急促。
阿勇已经能看到那个黑黢黢的通风口了,就在前方二十步外一堵半塌的砖墙上方。他精神一振,正要加速冲刺——
突然,脚下原本坚实的地面,猛地向下塌陷了一小块!仿佛踩到了空心的薄壳!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阴冷的恶臭,从塌陷处猛地喷涌出来!
阿勇心中一凛,暗叫不好!这下面还有东西!他强行扭身,拐杖向侧面一点,试图改变方向。
然而,已经晚了!
塌陷处周围的泥土和油污如同沸腾般翻涌起来,紧接着,一只由黏稠黑油、腐烂有机物和惨白骨骼碎片胡乱捏合而成的、足有脸盆大小的畸形“手掌”,猛地从地下探出,五指张开,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寒与吸力,朝着阿勇的脚踝狠狠抓来!
这绝不是刚才那些“节肢”能比的!这东西散发出的能量波动更加凝聚、更加邪恶,充满了饥饿与毁灭的欲望!它才是这片污染地脉和畸变槐树真正孕育出的“怪物”!
阿勇瞳孔骤缩,拐杖已经来不及收回格挡!他只能凭借本能,左脚猛地蹬地,身体拼命向后仰倒,试图避开这一抓!
“嗤啦!”
虽然避开了脚踝被直接抓住,但那畸形“手掌”的指尖,还是擦过了他的左小腿!粗糙尖锐的骨片和粘稠的黑油瞬间撕裂了裤腿,一股刺骨的阴寒和剧痛立刻顺着伤口蔓延上来!
阿勇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左腿瞬间麻木失去知觉!那黑油仿佛有生命般,正沿着伤口拼命向皮肉里钻!
与此同时,后方那些“沙沙”作响的惨白“节肢”也追了上来,如同无数毒蛇,朝着倒地的阿勇缠绕而来!
生死一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三声沉闷的、仿佛弓弦弹动的声响,从通风口方向传来!三道微不可察的黑色细影,撕裂空气,精准地命中了几条即将触及阿勇的“节肢”,以及那只正要再次抓下的畸形“手掌”!
“噗!噗!噗!”
被击中的“节肢”瞬间僵直,随即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般迅速枯萎、碳化,化为灰烬!那只畸形“手掌”也被打得向后一缩,掌心处多了三个冒着青烟的小孔,发出痛苦的、无声的嘶鸣!
是阿坤!他用那把带消音器的手枪,发射了某种特制的弹头!
“阿勇!抓住!”周砚秋的声音同时响起,只见一道绳索从通风口上方垂下,末端系着一个简易绳套。
阿勇强忍着左腿的剧痛和蔓延的阴寒,用尽全身力气,左手抓住绳套,右臂也本能地试图帮忙,却只能徒劳地甩动。
绳索猛地向上收紧,巨大的拉力将他从地上拖起,朝着通风口迅速拉去!
下方,那只受创的畸形“手掌”发出无声的狂怒尖啸,更多的“节肢”和油污翻滚着,试图追击,但阿坤的子弹如同死神的点名,精准地封锁着它们的路径,每一发都带着净化和毁灭的效果。
阿勇被迅速拉上通风口,周砚秋已经等在那里,见他左腿伤势,脸色一变,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散发着辛辣刺鼻气味的白色药粉,一股脑全倒在阿勇小腿那不断蔓延的青黑色伤口上!
药粉触及伤口,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一股白烟,那试图钻入皮肉的黑油仿佛遇到了克星,迅速被中和、凝固,化作黑色的硬痂脱落。剧痛稍减,但麻木感依旧。
“快走!那东西不好对付!”周砚秋低喝,与阿坤一起,架起行动不便的阿勇,沿着早已探明的、通往废弃教堂菜园的迂回小路,迅速撤离。
身后,仓库后院那棵半枯的槐树,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微微震颤着,墨绿色的叶片无风自动,发出如同呜咽般的沙沙声。树下那片翻滚的油污和隐现的畸形轮廓,缓缓沉入地下,重归死寂,只留下一地狼藉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恶臭。
第一次主动探查“隐星”节点,便遭遇如此凶险。那棵被污染的“地窍之栓”,其下束缚与滋生的邪物,远超预料。而他们,也付出了代价。
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在血腥与危机中悄然来临。地底密室中,那滴凝聚在槐树木牌上的清露,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渗入刻字的凹槽,只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仿佛无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