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的古河床如同大地皲裂的苍白伤痕,蜿蜒在沉默的丘陵之间。天色比“黄昏”更加晦暗,浓厚的辐射云层吸饱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光污染,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淤血般的深紫色,沉沉地压在山脊和废墟的剪影之上,仿佛随时会崩塌下来,将一切吞噬。
周队长带领的队伍保持着高度警戒的沉默行军。受伤的队员被简单担架抬着,走在队伍核心。李信拒绝了代步,紧跟队伍中段,金石化的脚步落在碎石上,发出轻微却稳定的声响。熔金纹路已经隐入皮肤之下,只在能量流转时泛起微不可察的淡金色泽,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消耗的虚脱感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步都牵扯着精神与肉体的疲惫,但他强行将呼吸压得平稳,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形态扭曲的变异灌木丛。
苏沫走在他身侧,同样沉默,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撑。她的目光时不时掠过他的侧脸,掠过他紧抿的唇线和偶尔因疲惫而微蹙的眉头,带着研究员对“样本”的审视,带着同伴的关切,还有更深层、连她自己也未必完全厘清的复杂情愫。那种感觉,与她当年在实验室里记录一片顽强存活的变异叶片时截然不同,更加……沉重,更加滚烫,带着铁与血的气息。
七号跟在李信另一侧,脚步轻如无物,幽蓝的眼眸平静地映照着这片荒芜。他对所谓的“荆棘营地”并无明显反应,更像是随时准备记录和分析的移动数据库。瘦猴搀扶着腿伤未愈的夜枭,与刘婶母女一起跟在后面,警惕地打量着这支突然出现的、纪律森严的陌生队伍。
周队长手下那些“荆棘”战士,同样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尤其是李信。那些目光复杂,混杂着对未知力量的忌惮、对“拯救”行为的怀疑、以及一种长期在废土挣扎求生者对任何“异常”的本能排斥。
荒原的风毫无规律,时疾时徐,卷起干燥的尘土和辐射微粒,打在防护面罩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带来铁锈与硫磺的气息。偶尔,远处会传来几声短促而诡异的鸣叫,或是低沉的、仿佛岩石摩擦的响动,很快又消失,提醒着这片土地从未真正沉睡。
行进约一小时后,前方的丘陵地貌变得更加复杂,巨大的风化岩柱如同枯朽巨人的手指,指向污浊的天空。周队长打了个手势,队伍离开河床,拐进一条被两块巨大岩石天然夹峙的狭窄缝隙。缝隙曲折向下,光线迅速黯淡,空气变得阴冷,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某种……陈旧油脂的气味。
通道越走越深,人工开凿的痕迹也越发明显——粗糙但稳固的支撑木梁,架设在岩壁上的简陋管道(有些还在渗漏着暗绿色的液体),地面上防滑的金属网格。每隔一段距离,岩壁上就会出现用荧光涂料绘制的、指向同一方向的箭头标记,以及一个简单的、由三道交错荆棘组成的徽记。
“荆棘营地”的入口,远比李信想象中更加隐蔽和……原始。不像“废料场”那样建立在可利用的巨型废墟上,也不像星轨前哨站那样拥有精密科技。这里更像是旧时代矿井、防空洞与废土求生者手工打造的粗糙堡垒的结合体。
通道尽头,是一扇用厚重钢板和粗大铆钉拼接而成的粗糙闸门。门旁岩壁上,两个持枪的哨兵从阴影中无声现身,与周队长快速交换了几个手势和低声口令,冰冷的目光在李信等人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那皮肤偶尔泛起淡金色的李信和安静得诡异的七号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闸门在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向上缓缓拉起。
门后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溶洞空间,经过大规模的人工改造。穹顶高悬,布满了垂下的钟乳石和粗大的、攀附着荧光苔藓的通风管道。溶洞内部空间被巧妙地分层利用:
最底层是开阔的“广场”,地面平整,搭建着许多简陋的棚屋、帐篷和用废旧车辆、集装箱改造的居所。中央有数处篝火(使用的似乎是某种经过处理的、烟雾较小的燃料),火光映照着来往穿梭的人影。人们大多衣着破旧,面有菜色,但行动间带着一种废土幸存者特有的、混杂着麻木与警惕的韧劲。空气中飘荡着烹饪食物(主要是合成糊状物和可疑肉类的混合气味)、劣质燃料、汗臭和排泄物处理不当的混合气息。
中层是沿着岩壁开凿出的一圈平台和洞穴,通过粗糙的木质或金属栈道连接。那里似乎是功能区——有冒着黑烟和火星的铁匠铺,有传来压抑交谈声的“集会所”,有晾晒着破布和兽皮的“生活区”,甚至还有一小片用灯光照明的、种植着耐辐射变异菌菇和苔藓的“种植角”。
最上层,靠近穹顶的位置,则是一些相对封闭、有独立守卫的洞穴入口,看起来像是营地的指挥中心、仓库或者重要人物的居所。
整个营地乍看之下混乱拥挤,噪音不断(孩子的哭闹、大人的争执、工具的敲打),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一种粗糙而有效的秩序——不同区域有明确划分,重要通道保持畅通,哨位布置合理,人们虽然疲惫,但并未完全丧失希望。
这里不像“废料场”那样等级森严、充满压榨,也不像星轨前哨站那样精密却死寂。这里充满了挣扎求生的、粗粝的生命力,像一丛在辐射和废墟中顽强扎根、浑身尖刺的荆棘。
李信等人的到来,立刻引起了注意。行走在“广场”上时,无数目光投来,好奇、警惕、怀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
“周队回来了!”
“是苏首席!他们还活着!”
“那几个生面孔是谁?”
“看那个男的……他身上好像有光……”
“还有那个小孩……眼神不对劲……”
周队长显然在营地内颇有威信,他沉着脸,对周围的议论和目光视若无睹,径直带着队伍穿过“广场”,走向通往中层平台的栈道。苏沫低声对李信说了句“跟着他”,并示意他不必在意周围目光。
很快,他们被带到了中层一个相对宽敞、门口有守卫的洞穴前。洞口上方,用烧红的铁条焊接着那个荆棘徽记。这里似乎是营地的“医疗兼隔离观察区”。
“苏首席,你们先在此处安顿,处理伤势。”周队长停下脚步,对苏沫说道,语气依旧公式化,“我会立刻向营地主事汇报。至于你的……同伴,”他看向李信,“在得到明确指示前,他们需要留在此区域,接受基础检疫和观察。这是规定。”
隔离观察。李信眼神微冷,但没有发作。苏沫对他微微摇头,示意忍耐。
洞穴内光线昏暗,用粗糙的木板隔成了几个小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伤药的味道,并不好闻,但至少比外面干净一些。有穿着简陋白大褂(已经洗得发黄)的医护人员迎上来,协助安置伤员。夜枭和那名小腿灼伤的“苔痕”队员被抬进了里面的隔间进行进一步处理。刘婶母女和瘦猴被安排在靠外的位置休息。
李信、苏沫和七号则被引到洞穴最深处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隔间。这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张歪斜的桌子,和几个充当椅子的木墩。
“条件有限,见谅。”带他们进来的、一个脸上有烫伤疤痕的女医生(或许曾经是护士)语气平淡地说,目光却好奇地打量着李信和七号,“有任何不适或异常,随时按墙上的铃。食物和水会定时送来。在得到许可前,请不要离开这个隔间区域。”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并带上了那扇简陋的木门。门外传来守卫轻微的踱步声。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李信、苏沫和七号三人。昏暗的光线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一种更加私密、也更加复杂的氛围悄然弥漫。
苏沫先走到桌边,取下随身的水壶,倒了一点相对干净的饮水在杯子里,递给李信。“喝点水。你消耗太大了。”
她的动作自然而关切。李信接过,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滞。他仰头喝下,冰凉的水缓解了喉咙的干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疲惫。
“你的伤……”他放下杯子,看向她手臂的绷带。
“皮肉伤,处理过了。”苏沫走到床边坐下,示意他也坐下休息。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与担忧,“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李信,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身上的力量……”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着研究者的严肃,“那绝不是普通的变异或灵能觉醒。那击溃‘幽影样本’的力量本质……我在‘苔痕’最机密的‘钥匙’项目档案里,也只见过理论推演模型!”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安静站在角落、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七号。“还有这位……又是谁?他的灵能波动纯粹得……不像自然人。”
李信在她身边坐下(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组织了一下语言。从体育馆陷落、地脉节点、熔火巨人、腐化之根、到“废料场”、星轨前哨站、七号的“纯净媒介”身份、“熔炉”倒计时、以及刚刚在锈蚀枢纽的遭遇……他尽可能简洁地将分离后的经历讲述出来,略去了一些过于惊险或暂时无法解释的细节,但核心信息——钥匙烙印、“熔炉”危机、七号的存在与帮助——都清晰地传达给了苏沫。
苏沫听得极其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眼中不断闪过震惊、恍然、忧虑等复杂情绪。当听到“熔炉之醒”的倒计时和星轨计划的失败时,她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原来如此……‘钥匙’碎片……‘纯净媒介’……‘熔炉’是更高维度的能量潮汐接口……”她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怪不得‘净火’会盯上我们……他们对一切‘非自然’的能量和变异现象都有一种病态的憎恶和恐惧,视为必须‘净化’的污秽。你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恐怕是‘终极不洁’的象征……”
她抬起头,看向李信的眼神里,除了担忧,更多了一丝深沉的、属于研究者的光芒。“但是李信,你的情况……根据你的描述,以及我刚才的观察,你与‘钥匙’碎片的融合度,或者说……‘钥匙’碎片因你而产生的异变程度,恐怕远超星轨当年的任何实验记录。它似乎……不再仅仅是外来的‘工具’或‘印记’,而是开始与你自身的生命、意志、甚至情绪……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共生’?”
她的话,精准地点出了李信自己也隐隐有所感、却无法清晰表述的状态。
李信沉默地点了点头,看向自己偶尔仍有淡金色微光流转的手掌。“是的。尤其是……当看到你遇险的时候。”他没有说下去,但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苏沫的心跳漏了一拍。
狭小隔间里的空气,似乎因这句话而升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七号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打破了那微妙的气氛:
“情感变量介入,显着提升了‘钥匙’能量的活性与可控性上限,但同时也大幅增加了能量反噬与失控风险。数据库无此类深度共生记录。建议:建立更系统的协同训练与安全阈值监测。”
他像一个最客观的观察员,将刚才那生死一瞬的情感爆发与力量喷涌,直接归结为有待研究的“变量”和“风险”。
李信和苏沫同时看向他,表情都有些微妙。
七号却似乎并未察觉,继续道:“另外,根据进入营地后的初步环境扫描与信息流捕捉分析。此‘荆棘营地’,内部存在多个不同能量特征与信息加密等级的通讯节点。其中,最高权限节点的物理位置,位于溶洞最上层,东北角。同时,检测到至少三处指向本隔离区域的、带有明确扫描与监听意图的微弱能量波动。”
他幽蓝的眼眸在昏暗中微微闪动。
“我们正在被严密监视。并且,‘荆棘’的高层,似乎对我们……尤其是变量你,抱有高度兴趣与疑虑。”
话音未落,隔间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以及守卫立正、武器轻触地面的细微声响。
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充满不容置疑权威感的中年男声,在门外响起:
“周队长已经向我汇报了情况。苏沫首席,还有……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是‘荆棘营地’的主事,陈磐。”
“现在,方便进来谈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