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那柄湮灭一切的光剑劈开了一道罅隙,空气里残留的能量余烬如同冰冷的灰雪,缓缓沉降。
李信的视线在摇晃。世界在眼前旋转、模糊,只剩下耳中自己心脏擂鼓般的狂跳,以及肺部火烧火燎的抽痛。刚才那一剑,抽空的不仅仅是刚刚恢复些许的能量,更像是将他生命的一部分也一同铸入了那道光里。膝盖发软,他几乎要顺着冰冷的合金墙壁滑下去。
一双手臂,坚定、却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及时扶住了他。
不是七号那种清凉精准的灵能触感,也不是瘦猴粗糙有力的搀扶。这触感温热,带着熟悉的、混合了尘土、汗水、淡淡草药和一丝……铁锈般血腥气的复杂气息。
李信抬起头,模糊的视野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双眼睛,他曾无数次在旧日黄昏的柔光里凝视过,清澈明亮,像山涧里最纯净的石头,总是闪烁着专注而坚定的光芒。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太多东西——惊魂未定的后怕,失而复得的狂喜,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层层叠叠、几乎要溢出来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情感。泪水在她眼眶里迅速蓄积,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反而让那眸光显得更加清亮灼人。
是苏沫。
她脸上的污迹和擦伤清晰可见,嘴唇干裂,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和颈边,防护服多处破损,露出下面染血的绷带。但她的脊背依旧挺直,扶住他的手稳得惊人。
“李信……”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只说出了两个字,便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只是用力地、更用力地扶稳他,指尖几乎要嵌进他手臂的金石化肌肤里。
千言万语,生死相隔,两百公里焦土与绝望,四十九小时的无声煎熬,连同那惊世一剑的震撼,全都压缩在这颤抖的两个字和这紧紧的一扶之中。
李信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腕,熔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用目光确认着她的真实,她的存在,她的……伤痕累累。
他看到了她手臂上渗血的绷带,看到了她眉骨旁新鲜的擦伤,看到了她眼中深藏的疲惫与坚毅。
“你……”他艰难地吐出气音,“受伤了……”
苏沫摇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一滴,划过沾满灰尘的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我没事。你……”她的目光落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落在他微微凹陷的眼眶和额角的冷汗上,心疼与后怕如潮水般涌上,“你怎么样?刚才那力量……”
她不是那些被吓呆的队员,她是苏沫,是“苔痕”的首席研究员。在最初的震撼与情感冲击后,研究者本能立刻抬头。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刚才那两击——尤其是最后一剑——所蕴含的、彻底超越旧时代能量武器范畴、甚至隐隐触及某种“规则”层面的恐怖威能。那绝非简单的变异或奇遇所能解释。
“等下……再说。”李信喘着气,借着她的支撑勉强站稳。现在不是详谈的时候。他目光扫向苏沫身后。
那个戴眼镜的年轻研究员和另外两名还能活动的队员,正互相搀扶着从掩体后走出,看向李信的目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难以掩饰的敬畏。地上还躺着一名昏迷的队员,小腿处有严重的能量灼伤。
“先处理伤员,检查环境。”李信嘶哑地命令,同时看向跟进来的瘦猴和夜枭。
瘦猴立刻会意,和夜枭一起上前,帮忙检查那名昏迷队员的伤势,并用从基地带来的急救品进行初步处理。刘婶也抱着女儿,小心地靠过来,将仅剩的一点净水和营养剂分给苏沫的队员。
七号则安静地走到那面被熔金火矛洞穿的墙壁前,幽蓝的光芒扫描着熔蚀的痕迹和周围残留的能量场,默默记录着数据。他的存在和苏沫小队的伤员,暂时转移了部分注意力,给了李信和苏沫一丝短暂喘息的空间,但两人紧握的手,并未松开。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苏沫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压低声音问,目光却忍不住再次看向李信周身,那里虽然烈焰已熄,但皮肤下淡金色的纹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如同流淌的熔岩,缓缓平复。
“你的求救信号……能量印记……”李信言简意赅,感受着她手腕传来的温度和脉搏,真实感一点点驱散着透支的眩晕。“‘熔炉’活跃加剧,我们必须……”
话未说完,隔离单元另一侧那扇半开的气密门处,传来一阵急促而警惕的脚步声!
“什么人?!放下武器!”
几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端着型号混杂但保养状态明显优于“废料场”守卫的能量武器,身上穿着相对统一的、带有某种简易徽记(似乎是一片扭曲叶子)的防护服。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大厅、受伤的人员,最后死死定格在浑身散发着异常能量残留、正与苏沫紧握双手的李信身上,尤其是李信皮肤下那尚未完全黯淡的金色纹路和胸口隐隐透出的灼热感。
警惕与敌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来。
苏沫立刻侧身半步,挡在李信身前,尽管她的身形比他矮小许多。“周队长!是自己人!他们是来救我们的!”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被称作周队长的男人眉头紧锁,目光在苏沫和李信紧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更加锐利。“苏首席,你确定?此人能量反应极度异常,与报告中袭击‘苔痕’的未知高能单位特征有部分吻合!”他身后几名队员的枪口,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抬起了几分。
气氛瞬间再次紧绷。
李信眼神一冷,熔金色的光芒在眼底深处微微流转。七号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李信侧后方。瘦猴和夜枭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警惕地看向门口。
苏沫感受到了李信肌肉的瞬间绷紧和周队长毫不掩饰的怀疑。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我确定,周队长。他叫李信,是我的……”她顿了顿,这个词在舌尖滚过千百遍,却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下,带着硝烟与血污的重量,轻轻落下,“……是我最重要的人。刚才,是他救了我们所有人,摧毁了失控的‘幽影样本’融合体。没有他,你此刻看到的,只会是我们的尸体和彻底暴走的能量灾难。”
她的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周队长和他身后的队员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摧毁“幽影样本”融合体?那种东西,他们只在“苔痕”被攻破前的最后监测数据中见过理论模型,其能量级数被评估为“不可正面抵御”!
苏沫继续道,目光毫不退缩地迎着周队长的审视:“至于他的力量……这正是‘苔痕’一直在研究的课题之一。我以首席研究员的身份和信誉担保,他与袭击者无关。相反,他身上携带的‘钥匙’相关特征,可能是我们理解当前危机、甚至寻找出路的关键!”
“钥匙”相关特征!周队长瞳孔猛地一缩。这个词,在“苔痕”的最高机密档案中,也只存在于残缺的推论和古老的警告里。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李信身上,少了几分纯粹的敌意,多了审视与权衡。又看向李信身后那个安静得异常、眼中闪烁着非人幽蓝光芒的男孩(七号),以及旁边伤痕累累却眼神精悍的瘦猴等人。
“苏首席,你的担保,我暂时接受。”周队长的声音依旧冷硬,但枪口微微下垂了几分,“但事关重大,我必须立刻向‘荆棘营地’汇报。此地不宜久留,样本虽然被清除,但能量扰动可能吸引更多麻烦。你们必须立刻跟我们撤离,返回营地接受进一步审查和……隔离观察。”
荆棘营地?看来苏沫他们并非孤立无援,背后还有一个组织。
撤离?审查?隔离观察?
李信眉头微皱。苏沫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荆棘营地’是这附近区域唯一成规模的幸存者抵抗组织,也是‘苔痕’的上级和合作方。周队长负责外围警戒和接应。我们现在……需要他们的帮助。”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的状态,还有大家的伤……”
李信看着苏沫眼中未散的疲惫和担忧,又看了看己方几乎人人带伤、筋疲力尽的队伍,尤其是昏迷的夜枭和虚弱的刘婶母女。继续留在这危机四伏的枢纽深处,或者盲目穿越八十公里未知地表,确实已不现实。
“带路。”李信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松开了苏沫的手(指尖残留的温热却久久不散),主动上前一步,熔金色的眼眸平静地迎向周队长审视的目光,“但在那之前,我需要知道,‘苔痕’发生了什么?袭击者是谁?你们为什么冒险进入这里?”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语气平淡,却带着经历无数生死后沉淀下的威严。
周队长看着眼前这个刚刚施展了神魔般力量、此刻却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心中忌惮更深。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示意队员进来帮忙搀扶伤员,然后才沉声道:
“‘苔痕’在三天前深夜,遭到不明武装势力突袭。对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术目标明确——不是掠夺资源,而是直奔核心数据库和最高保密等级的样本库。我们寡不敌众,防线被快速突破。苏首席带领核心小组携带部分关键数据和样本突围,我们小队奉命在外围接应并引开追兵。”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未完成的血色能量阵列和散落的晶体。“我们按照预定撤离路线来到这里,苏首席决定冒险进入这个旧时代星轨关联设施,试图寻找能屏蔽追兵信号、或获取补充能源、武器的可能。结果……触发了这里残存的防卫机制,又意外激活了那些不稳定的‘幽影样本’……”
他省略了其中的惨烈与牺牲,但每个人都能听出那简短描述下的血腥与绝望。
“至于袭击者身份……”周队长眼神冰冷,“我们截获过零星通讯,他们自称……‘净火’。”
净火?
李信和身后的七号,眼神同时微微一凝。
“清理污秽,焚尽变异,重燃纯净之火……”周队长念出这句似乎带有某种教义意味的话语,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与忌惮,“一个极端排外、敌视一切变异现象(无论是生物还是能量)、并自称掌握‘净化’技术的疯狂组织。近半年在多个区域活动,手段残忍。我们怀疑,他们袭击‘苔痕’,目标就是苏首席团队关于‘高维能量印记’和‘钥匙’的研究——他们认为那是‘不洁的畸变’,必须被‘净化’或掌控。”
净火。追求纯净,敌视变异,目标直指“钥匙”。
李信瞬间想到了很多——掠食者对“纯净”七号的贪婪追猎,“废料场”对异常能量的警惕,还有这片废土上无处不在的、对“异类”的排斥与恐惧。
他自己,无疑是这“净火”眼中最该被“净化”的“不洁畸变”之一。
而苏沫的研究,或许正是对方想要夺取或毁灭的“禁忌”。
危机,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更庞大、更偏执的面孔。
在周队长队员的帮助下,伤员被简单包扎后迅速抬走。李信拒绝了搀扶,在苏沫担忧的目光中,自己跟上了撤离的队伍。七号沉默地走在李信身边,瘦猴和刘婶等人紧随其后。
穿过曲折的维修通道,避开外面可能还在游荡的“吞噬母体”区域,周队长显然对这片锈蚀枢纽的某些隐秘路径有所了解(或许来自“苔痕”的旧资料)。他们从另一条更加隐蔽的、通往地表峡谷裂缝的紧急出口,离开了这座钢铁坟墓。
重新踏上地表时,正是废土“黄昏”时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污浊的紫红色天光给连绵的、布满裂痕和废墟的荒原镀上一层不祥的色彩。远处,隐约可见扭曲建筑的剪影和袅袅升起的、不知是尘烟还是能量的诡异光带。
周队长带领他们,沿着一条干涸的古河床,向着东北方向一片地势相对复杂、布满嶙峋怪石和稀疏变异灌木的丘陵地带快速行进。
李信走在队伍中段,苏沫就在他身侧一步之遥。两人没有再牵手,甚至没有过多交谈,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和萦绕不散的联系,却在硝烟与血迹间悄然弥散。
他偶尔看向她,能看到她侧脸坚毅的线条,也能看到她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忧虑——为他透支的力量,为“净火”的威胁,为未知的前路。
她也偶尔看向他,目光掠过他苍白却挺直的背影,掠过他皮肤下缓缓流转的淡金纹路,眼中是研究者永不停歇的探究,是同伴最深切的担忧,还有……那被生死与时光淬炼后,愈发深沉复杂的情感。
荆棘之路,刚刚开始。重逢的喜悦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更庞大的阴影,以及那份彼此都心知肚明、却因重重危机而暂时无法言说的情感,如同顽强的藤蔓,在废墟与鲜血中,悄然滋长,缠绕生根。
前路,是名为“荆棘”的营地。那里是暂时的庇护所,还是新的风暴眼?
李信不知道。他只知道,苏沫在身边。这就够了。
足够他握紧拳头,压下身体的虚弱与灵魂的疲惫,去面对前方的一切。
熔金的火焰暂时蛰伏,但并未熄灭。它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次需要它燃尽黑暗、焚毁荆棘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