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的小型自动化气象站，如同一颗被丢弃在焦土中的钢铁种子，半埋在一片倾颓的钢筋混凝土框架下。它的主体呈圆柱形，外层是早已斑驳褪色的银灰色合金，上面布满了锈蚀、能量灼烧和物理撞击留下的痕迹。半球形的观测穹顶破了一个大洞，像是被什么巨大的爪子粗暴地撕开。一根原本应该挺立的天线塔歪斜地搭在旁边半塌的墙壁上，锈蚀的金属在污浊的风中发出微弱的呜咽。
然而，与周围彻底的死寂和破败相比，这座气象站似乎……还有点“东西”。
李信停在几十米外一处倒塌的传送带残骸后面，熔金色的眼眸透过缝隙，仔细观察。没有看到明显的生命活动迹象，掠食者残骸附近那种狂暴的爪印和拖痕也没有延伸到这边。气象站底部的合金密封门半掩着，门框严重变形，似乎是暴力闯入的结果，但并非最近发生。
钥匙烙印的悸动微弱而稳定，没有特别的预警。
“没有……直接威胁。”夜枭趴在李信背上，声音如同漏气的风箱，但他努力集中精神，观察着气象站和周围环境，“能量读数……很低，但稳定。结构……破损，但主体框架……可能还能支撑。”
“里面有东西吗？”瘦猴拖着伤腿，凑近问道。
“探测器……坏了。”夜枭苦笑，“只能……靠眼睛。”
刘婶抱着孩子，沉默地站在后面，眼神空洞，似乎还未从之前的惊吓中完全恢复。那个神秘男孩安静地站在她身边，目光平静地扫过气象站，又望向更远处灰暗的天空，仿佛在“阅读”着某种看不见的信息。
“我先进去探路。”李信将夜枭小心放下，靠在残骸上。“瘦猴，你警戒。刘婶，照看好他们。”
瘦猴点头，握紧了手中的钢筋。刘婶下意识地将自己女儿和男孩往身后拢了拢。
李信拔出腰间断裂的短刀（只剩下半截刀身和刀柄），深吸一口灼热污浊的空气，压低身体，如同捕食前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向着气象站半掩的合金门靠近。
距离越近，越能感受到这座建筑的“顽强”。尽管伤痕累累，但它依旧倔强地矗立着，与周围彻底崩溃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门框的变形严重，合金门卡在轨道上，只留下一个勉强能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缝隙内一片漆黑。
李信在门口侧耳倾听片刻，没有任何声音。他侧身，挤了进去。
内部比想象中宽敞。黑暗浓稠，只有门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一些巨大仪器设备的模糊轮廓。空气沉闷，带着浓重的灰尘、机油和某种电路烧焦后的气味，但令人惊讶的是，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不适的污染能量感，在这里明显减弱了。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这是一个圆形的空间，直径约十米。四周是环形的控制台和显示屏（全部熄灭），中间矗立着几根粗大的、连接地板和天花板的管道和线缆束。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散落的文件、零件。控制台和墙壁上，有几处明显的弹孔和能量灼痕，显示这里曾发生过短暂的交火，但规模不大。
李信的目光落在房间一角。那里有一张简易的金属折叠床，床上铺着脏污但相对完整的毯子，旁边还有一个倾倒的柜子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空罐头盒，一个碎裂的水杯，以及一本摊开的、封面焦黄起皱的笔记本。
有人在这里生活过，时间可能不短，但显然已经离开了。
他小心地走向那张桌子，拿起笔记本。纸张脆弱，字迹潦草，但还能辨认。匆匆翻阅，记录的多是日期、天气观测数据（辐射值、能量扰动、风向）、食物和水的存量，以及偶尔出现的、充满绝望和挣扎的个人记录。
“……第47天。净化滤芯彻底失效了。外面的空气像毒药。但至少这里暂时安全……”
“……第89天。听到远处有爆炸和惨叫。不敢出去。食物快没了……”
“……第123天。今天看到了一只‘飞翼刃魔’从观测窗掠过。它好像没发现我。神啊，让我活下去……”
“……第？天。水……终于喝完了。我必须离开了。再待下去，不是饿死，就是疯掉。愿后来者比我幸运。记住，地下三层紧急避难所的通风管道，可能通往东边的旧排水渠。但那里……有东西。别去。”
笔记到此为止。最后的日期模糊不清。
地下三层紧急避难所？通风管道？
李信合上笔记本，目光扫向房间中央。地板上有一个明显的、带有拉环的方形金属盖板，边缘的灰尘有被摩擦过的痕迹——这应该就是通往地下层的入口。
他走到盖板前，尝试拉动。很沉，但并非完全锈死。他用力将其掀起，下面露出向下的金属阶梯和更加深邃的黑暗，一股更加沉闷、带着淡淡霉味的空气涌了上来。
下面可能还有空间，甚至可能有前人留下的、尚未被完全搜刮的物资，或者……危险。
没有立刻下去。李信返回门口，向外面打出“安全，可以进入”的手势。
很快，瘦猴搀扶着夜枭，刘婶带着两个孩子，相继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
“暂时安全。”李信道，将笔记本递给夜枭，“之前有人在这里避难，但已经离开了。他提到了地下避难所和一条可能通往东边排水渠的通风管道。”
夜枭借着门口微弱的光线，快速浏览着笔记。“地下避难所……可能还有……残存的应急物资。通风管道……风险未知，但可能是……绕过地面危险区域的……路径。”
“先检查这里，然后去地下看看。”李信做出决定。
众人开始搜索这个主控室。很快有了收获。在倾倒的柜子后面，找到了半箱过期的、但真空包装完好的军用压缩饼干（虽然硬得像石头，但确实是食物）；在控制台下面的一个隐蔽储物格里，找到了两瓶未开封的、标签模糊的饮用水（可能是净化水或雨水收集）；甚至还在金属床的夹层里，发现了一个小型的、电量几乎耗尽的急救医疗包，里面有一些基础的止血绷带、消毒剂和止痛针剂。
这对弹尽粮绝的他们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刘婶小心翼翼地撕开一包压缩饼干，用最后一点净水化开，一点一点喂给昏迷的女儿。女孩无意识地吞咽着，青白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好转。她自己和其他人也分食了一点饼干和水，久违的能量和水分流入干涸的身体，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李信和瘦猴则检查了通往地下的入口。阶梯完好，下方似乎有微弱的气流。李信率先持刀（断刀）向下探索。
下面果然是一个小型的紧急避难所。比上面更加狭窄，但结构更加坚固。有简单的床铺、储物柜、空气循环和净水装置（早已停止工作）。他们在储物柜里找到了几套陈旧的防护服（虽破旧但可能还能提供一些基础防护）、几个空的燃料罐、一些工具，以及最重要的——两盏还能点亮的手提式应急灯（虽然光线昏暗），和一台老式的、依靠手摇发电的短波无线电接收机（只能接收，不能发送）。
“有收音机！”瘦猴惊喜道，但随即又黯淡下来，“这年头……还能收到什么信号？”
夜枭被搀扶下来，看到收音机，眼中却闪过一丝异彩。“试试……也许……有背景噪音……或者……残留的……加密波段……”
瘦猴将信将疑地开始摇动发电手柄。收音机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噪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缓缓调谐着频率。
滋啦……滋啦……滋啦……
除了噪音，什么都没有。
就在瘦猴几乎要放弃时——
滋……啦……沙……沙……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宇宙背景辐射中的声音，突然从扬声器里挤了出来！
“……重复……这里是……‘守望者-7’……轨道残存节点……当前时间……未知……地表环境……持续恶化……警告……高能反应……在……东经……北纬……区域聚集……疑似……‘熔炉’活动征兆……所有……幸存单位……规避……重复……”
声音模糊不清，夹杂着强烈的干扰，只持续了不到十秒，便再次被无尽的噪音吞没。
“‘守望者-7’……旧时代近地轨道防御与观测平台的残骸……”夜枭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它居然……还能间歇性发送信息！‘熔炉’……是指大规模的地心能量异常活动区域……”
“东经北纬……”李信迅速回想地图，“是我们之前经过的‘腐化之根’和……更东边的方向？”
“可能……包括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方向……”夜枭脸色更加凝重，“‘熔炉’活动……会引发更大范围的能量潮汐和……怪物暴动……”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但至少，他们知道头顶还有一颗（或者说半颗）“眼睛”在勉强工作，知道前方可能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通风管道呢？”李信问。笔记提到通风管道可能通往东边的排水渠，那或许能避开部分地面危险。
他们在避难所角落找到了通风管道的检修口。盖子同样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李信用力撬开，里面是黑黢黢的、布满灰尘的管道，有风从深处吹来，带着湿气和铁锈味。
“我进去看看。”李信拿起一盏应急灯。
“信哥，太危险了，还是我去吧，我个子小。”瘦猴拦住他。
李信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受伤的腿，摇摇头：“你守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他将断刀咬在嘴里，提着应急灯，钻进了通风管道。
管道比体育馆下面的那些更加狭窄和复杂，岔路很多。李信只能凭着对方向的模糊感觉和对气流的判断前进。应急灯的光芒在管道壁上晃动，照出厚厚的积灰、蛛网，以及一些早已干涸的、不知是什么生物留下的粘液痕迹。
爬行了大约十分钟，前方出现了光亮和更加清晰的水流声。他加快速度，钻出管道出口。
外面是一条宽阔的地下排水渠，渠底有浅浅的、浑浊的水流。渠壁高耸，上方是混凝土拱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锈蚀的铁梯通往顶部的检修井。空气潮湿阴冷，但污染感明显低于地面。这里似乎是旧时代城市排水系统的一部分。
他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排水渠的流向确实是向东。这或许真的是一条相对隐蔽的路径。
没有发现明显的威胁。他记下位置和特征，转身返回。
当他爬回避难所入口时，却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惊呼和物体倒地的声音！
“怎么了？”李信心中一紧，迅速钻出管道。
只见瘦猴手持钢筋，挡在夜枭和刘婶身前，紧张地盯着地下室的另一个角落。刘婶抱着女儿缩在床铺边，脸色惊恐。夜枭试图坐起，却牵动伤势，痛苦地咳嗽着。
而那个一直安静的神秘男孩，此刻却站在角落的阴影里，面对着墙壁。
不，不是墙壁。是墙壁上一个之前他们没注意到的、被柜子半掩的、类似控制面板的东西。面板上布满了灰尘和锈迹，但此刻，有几个指示灯正在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闪烁着一抹黯淡的绿色。
男孩正伸出他那只纤细、冰凉的小手，轻轻地按在其中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按钮上。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感受”或“聆听”什么。
“他……他突然走过去……就按了那个……”瘦猴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李信走过去，没有立刻阻止男孩，而是仔细观察着面板和闪烁的指示灯。面板上的标识大多模糊不清，但其中一个按钮下方，隐约能看到“备用能源（紧急）”的字样。
男孩的手指一直按在按钮上。那抹黯淡的绿色光芒，随着他指尖的触碰，似乎……稳定了一些？
紧接着，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地下室里，那台早已停止工作的空气循环装置，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即，极其微弱的气流开始流动！头顶一盏原本熄灭的、布满蛛网的应急灯，也闪烁了几下，竟然亮起了极其昏暗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红色光芒！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变化，但在这死寂的避难所里，却如同神迹。
男孩缓缓收回了手。面板上的绿色指示灯依旧在微弱闪烁，但比之前稳定了许多。他转过身，平静地走回刘婶身边，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地下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那微弱的气流声和应急灯电流的嘶嘶声。
夜枭看着男孩，又看了看那闪烁着微光的面板和重新亮起的灯，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和一种……近乎膜拜的复杂情绪。
“他……他在‘修复’……或者说……‘唤醒’残留的系统……”夜枭的声音颤抖着，“不是暴力启动……是某种……能量的‘引导’和‘共鸣’……纯净体……难道不仅仅是净化……还能……与特定的旧时代能量回路产生……互动？”
李信没有说话。他看着那个重新恢复安静姿态的男孩，心中的谜团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这孩子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可思议的能力？他为什么要帮助他们？或者说，他的“帮助”背后，是否有他自己都未必理解的、更深层的原因或“程序”？
但无论如何，这微弱的灯光和气流，给了这个绝望的避难所一丝虚假的、却无比珍贵的“生机”。也让他们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收拾东西。”李信最终开口道，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低沉，“休息一晚。明天一早，从排水渠走。”
他看了一眼应急灯那昏红如余烬般的光芒。
余烬虽微，终有复燃之望。
在这被遗忘的地下避难所里，伤痕累累的逃亡者们，将度过一个有着微弱灯光和气流的夜晚。而那个静默的同行者，则如同一个谜题，静静地待在角落，将无数的疑问与可能，埋藏在他那过于平静的眼眸深处。
夜还很长。路，依然在黑暗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