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避难所的暗红色应急灯光,如同将熄的炭火,勉强驱散了一隅的黑暗,却给其余角落投下了更浓重、更扭曲的影子。空气循环装置发出的微弱气流声,如同垂死者的呼吸,时断时续。在这人造的、脆弱的“安宁”里,疲惫如同无形的藤蔓,将众人紧紧缠绕,拖入深浅不一的睡眠。
李信靠坐在冰冷的金属墙边,熔金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中半开半合。他没有睡。伤痛在身体各处叫嚣,饥饿与干渴并未因那点压缩饼干和净水而真正缓解,精神的疲惫更是如同附骨之疽。但他必须保持清醒——至少是意识表层的一线清明。钥匙烙印的悸动如同残破钟摆,规律而微弱,维系着他与这具伤痕累累躯壳的最后联系。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角落里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男孩蜷缩在刘婶铺开的脏污毯子一角,离刘婶和她的女儿不远不近。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得几乎无法察觉,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偶。应急灯的暗红光芒在他瘦小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却无法在那双紧闭的眼睑下投射出任何属于孩童的梦影。他太过平静,平静得与这个充满痛苦、恐惧和挣扎的环境格格不入,甚至……令人不安。
夜枭的伤势很重,即使服用了止痛针剂,依旧在昏睡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瘦猴抱着他那条受伤的腿,靠在对面的墙边,脑袋一点一点,显然也在与睡魔抗争。刘婶则紧紧抱着女儿,眼睛死死盯着怀中孩子青白的小脸,似乎怕一闭眼,这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就会停止。
时间在地下空间里失去了流速。只有应急灯电流偶尔发出的嘶嘶声,和通风口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湿冷气流,证明着世界还在运转。
不知过了多久,李信胸口的钥匙烙印,突然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悸动!
不同于之前的疲惫脉动,这一次的悸动更加“锐利”,带着一种……被窥探、被“扫描”的感觉!
他猛地睁大眼睛,熔金色的光芒在昏暗中一闪!
不是来自外界!不是通道,不是排水渠,甚至不是地表!这种感觉……来自地下!更深处!
几乎同时,角落里那个一直安静沉睡的男孩,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睡眠初醒的朦胧或迟缓,如同精准的机械被触发。他缓缓坐起身,没有看任何人,那双过于平静清澈的眼眸,直接望向避难所的地板——仿佛能穿透厚厚的混凝土和合金,看到下方那无尽的黑暗。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李信瞳孔骤缩的动作。
他抬起一只小手,伸出纤细的食指,轻轻地点在了自己光洁的额头上。
指尖停留的位置,正是人类松果体的大致区域。
没有光芒,没有声音。但李信却“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纯净到不可思议的精神涟漪,以男孩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向下“渗透”而去!那不是攻击,也不是探测,更像是一种……“回应”?或者“确认”?
涟漪触及地下深处某种存在的瞬间,钥匙烙印的悸动骤然加剧!一股混乱、庞大、充满恶意与饥渴的“信息洪流”,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猛地沿着那精神涟漪的轨迹“反溯”上来!
李信闷哼一声,脑中如同被重锤击中!无数破碎、扭曲、充满硫磺与血腥气息的画面和嘶吼疯狂涌入!燃烧的城市、崩塌的大地、扭曲聚合的怪物、无尽的血肉与哀嚎……这些景象并非来自记忆,而像是直接来自地底深处某个疯狂意识的“污染性外泄”!
男孩的身体也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点在自己额头的手指瞬间收回,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水波被石子打破般的“涟漪”。但那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重新低下头,恢复了之前的姿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那股来自地下的、被惊扰的恶意与窥探感,却并未立刻消失。它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意识层面缓缓退去,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被“标记”感。
地下有东西。而且是极其庞大、极其恐怖的东西。它似乎处于某种沉眠或受限状态,但男孩刚才那一下微弱的“触碰”,显然惊动了它,或者……引起了它的“兴趣”。
李信强忍着脑中的眩晕和恶心,死死盯着男孩。男孩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迎上李信的视线。
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无波,清澈见底。但李信却从中读不出任何解释、歉意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无机质”的坦然,仿佛刚才他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引发的后果与他无关。
他想质问,想弄清楚这男孩到底知道什么,想干什么。但看着那双眼睛,看着男孩瘦小孤单的身影,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嘶哑的低语:“你……感觉到了?”
男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几秒后,他极其缓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先指了指地下,然后,在空中画了一个缓慢旋转的、代表“循环”或“涡流”的圆圈。接着,他的手指指向东北方向——他们计划前进的方向。最后,他收回手指,重新低下头。
这个简单的手势,却让李信心头巨震。
地下有巨大的、循环的(或者说活动的)“东西”。这东西与他们要去的方向有关?是威胁?是障碍?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守望者-7”发出的警告——“熔炉活动征兆”。想起那些掠食者残骸附近巨大的爪印和熔岩鳞片。想起钥匙烙印对那片鳞片的微弱反应。
一切似乎都能联系起来。
这个男孩,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净化装置”。他似乎对这片土地上深层的能量活动和某些“存在”,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甚至……某种难以理解的互动能力。
但这对他们而言,是福是祸?
“那东西……会追来吗?”李信问,尽管知道可能得不到回答。
男孩沉默着。片刻后,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是不会追来。而是……“暂时”不会?或者,那东西无法离开地下?
李信无法确定。
就在这时,夜枭发出了一声更加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背部的绷带再次渗出血迹。
男孩的目光转向夜枭。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做出了令人意外的举动。
他站起身,走到夜枭身边,蹲下。
瘦猴和刘婶都被惊动了,紧张地看着他。
男孩伸出小手,轻轻放在夜枭血迹斑斑的额头上。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瓷器。
和刚才“触碰”地下存在时不同,这一次,从他指尖散发出的精神波动,不再是向下渗透的“涟漪”,而是一种极其温和、纯净的“抚慰”与“疏导”。那波动如同清凉的泉水,缓缓流入夜枭痛苦、混乱的意识深处,冲刷着伤痛带来的精神燥热和恐惧,带来一丝难得的平静。
夜枭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痛苦的呻吟减弱,呼吸变得平稳了一些。虽然身体上的伤势并未好转,但精神上的痛苦显然得到了缓解。
做完这一切,男孩收回手,重新走回自己的角落,坐下,闭上眼睛。
仿佛耗尽了力气,又或者只是完成了某项“任务”。
地下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夜枭稍微平稳的呼吸声,和应急灯那永恒不变的嘶嘶电流声。
李信看着男孩,又看了看脸色稍微好转的夜枭,心中的疑虑和警惕,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这个孩子,这个谜团,正在以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影响着这支残破队伍的命运。他时而带来近乎神迹的“帮助”(启动净化力场、干扰掠食者、缓解伤痛),时而又可能引来难以想象的灾祸(惊动地下存在)。
他是盟友?是工具?是灾星?还是一个他们根本无法定义的存在?
没有答案。
李信只能将疑惑和警惕深深埋入心底。他看了一眼通风管道的入口,又看了一眼角落里仿佛再次陷入“沉睡”的男孩。
天“亮”之后(根据体内生物钟和能量核心的微弱周期判断),他们必须进入排水渠,继续向东北方前进。而地下的那个“东西”,以及这个沉默同行者身上更多的秘密,都将如同暗流,在这段充满死亡的旅程中,时隐时现。
休息的时间不多了。
李信也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进入最低限度的休息状态,积蓄着下一段路途所需的、所剩无几的体力。
暗红色的灯光,如同凝固的血,涂抹在每个人的脸上。
而在他们脚下,在那深不可测的地底,某种庞大而古老的意识,似乎因为刚才那一次短暂的“触碰”,从漫长的沉眠中,掀起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这涟漪暂时还不足以让它醒来,但却像一粒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预示着更深、更远的动荡,正在缓缓酝酿。
夜,在寂静与不安中,缓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