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通道的瞬间,刺眼的(相对而言)暗红色天光让李信下意识眯起了眼。外面并非开阔地,而是一片更加混乱、仿佛被巨人随意揉捏过的建筑废墟区。扭曲的钢梁刺破坍塌的楼板,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混凝土块堆积成怪异的小山;破碎的玻璃和瓷砖在污浊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化学品的刺鼻气息,以及……风卷起辐射尘时那种细微的、无处不在的沙沙声。
没有掠食者追来的迹象。但它们带来的死亡阴影和那孩子匪夷所思的“干预”,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信背着夜枭,脚步踉跄地冲进一堆相对高大的混凝土残骸后面,将夜枭小心放下。夜枭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背部伤势在刚才的颠簸和惊吓下似乎更严重了,但他依旧顽强地睁着眼睛,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悸动和更深的忧虑。
瘦猴拖着受伤的腿,靠在一块烧融了一半的金属招牌上,大口喘气,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而苍白。刘婶抱着两个孩子(她自己的女儿和那个神秘的男孩),瘫坐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看向怀中那个沉默男孩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复杂,变成了近乎敬畏的恐惧。
清点人数。离开地下室时还有六人(包括孩子),现在,只剩下四个半(夜枭算半个战斗力)。断腿的老吴和那名肩部受伤的队员,永远留在了通道里。
沉默。只有风声和压抑的喘息。
李信撕下自己破烂衣物上相对干净的布条,快速包扎着身上最深的几处伤口。腐蚀性黏液造成的灼伤火辣辣地疼,骨刃切割的伤口深可见骨,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剧痛。但他动作不停,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
钥匙烙印的悸动依旧微弱,但似乎在刚才孩子“出手”的瞬间,曾有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强烈的共鸣与震动。现在那共鸣已经消失,只剩下沉沉的疲惫和一种……被更高层次力量“触及”后的、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他看向那个孩子。男孩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姿态,安静地坐在刘婶身边,低垂着眼睑,仿佛刚才那决定众人生死的一瞬与他毫无关联。他身上的防护服沾满了灰尘和少量血污(不知是谁的),但那种异常的“干净”与“平静”气息,却丝毫未减。
“夜枭,”李信嘶哑地开口,打破沉默,“那些‘掠食者’……你之前说的‘基因猎兵’……到底是什么?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孩子,“他刚才做了什么?”
夜枭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血沫,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掠食者……旧时代‘新纪元计划’的……失败副产品……旨在创造适应污染环境、高效猎杀变异生物的……生物兵器……但它们……失控了……获得了某种……基础的‘狩猎逻辑’和……群体协同能力……脱离控制后……游荡在污染区深处……狩猎一切……有高能量反应或特殊基因特征的目标……‘纯净体’……对它们而言……是最高优先级的‘样本’……”
他喘息着,看向孩子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至于他刚才做的……我不知道……旧时代档案没有记载纯净体有……主动攻击或干扰能力……他们应该只是……被动的‘净化源’……但刚才……那明显是某种……强力的信息干扰或指令覆盖……直接让掠食者的核心控制单元静默了……这……这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情,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了。
“它们会追来吗?”瘦猴忍着痛问。
“暂时……不会。”夜枭摇头,“指令覆盖……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引发了……它们底层逻辑的冲突和混乱……需要时间……‘重启’或……请示更高层指令源……但我们的位置……肯定暴露了……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
李信点头。他看了一眼电子地图(夜枭的仪器大部分损坏,但李信自己携带的简易定位器还能用)。代表他们的光点在一片标注为“旧工业区-重度污染”的红色区域边缘。
“下一个相对安全点在哪里?”他问。
夜枭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强行烙印在脑海中的地图信息。“向东北……穿过这片工业废墟……大约五公里……有一个……旧时代的自动化小型气象站……结构坚固……可能有部分掩体……但地图标注……附近有‘不稳定能量涌泉’和……‘群居性变异飞行生物’巢穴……”
五公里。又一个看似不远,却充满致命危险的距离。
“没有别的路了。”李信道。他看了一眼仅剩的同伴,目光最终落在刘婶怀中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婴脸上。“休整五分钟。处理伤口,补充……能量。”
补充能量?他们早已弹尽粮绝。李信自己摸索了一下,从腰间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小口袋里,掏出了最后两粒已经有些融化的高能糖块(冰璃物资包里的)。他掰开,给夜枭、瘦猴和刘婶(示意她喂给孩子)各分了极小的一块。自己则将剩下的碎屑倒进嘴里,用唾液艰难地化开。
糖分带来的热量微乎其微,但至少让干渴灼烧的喉咙舒服了一点。
刘婶犹豫了一下,将分到的那点糖块小心地喂给了自己女儿。至于那个神秘男孩,她试探性地递到他嘴边,男孩依旧毫无反应,她只能作罢。
五分钟在沉默和伤痛中度过。
“走。”李信背起夜枭,再次起身。
瘦猴拄着一根捡来的扭曲钢筋当拐杖。刘婶一手抱着女儿,另一手……迟疑了一下,还是牵起了那个男孩的手。男孩没有抗拒,任由她牵着,默默跟上。
他们开始穿越这片工业废墟。地形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和危险。脚下是松动的瓦砾和隐藏的深坑,头顶是随时可能坠落的残破结构。空气中化学污染物的浓度很高,即使戴着残破的过滤面罩(大多已失效),依然感到眼睛刺痛,呼吸不畅。
更要命的是,那些“不稳定能量涌泉”。它们并非持续喷发,而是毫无规律地,在地面裂缝或废弃的反应釜、管道中突然爆发!有时是一股炽热的高温蒸汽,有时是刺眼的电弧,有时是无声无息但能瞬间让人头晕目眩的辐射脉冲。有好几次,他们险些被突然喷发的能量吞噬。
而“群居性变异飞行生物”的巢穴,就在他们前进路线一侧不远处——一片高耸的、如同蜂巢般布满孔洞的冷却塔残骸上。远远就能听到塔内传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振翅声和尖利嘶鸣。他们不得不压低身体,借助废墟阴影,屏息凝神,以最慢的速度迂回绕行。每一次塔内传来大规模的骚动或飞出几道黑影,都让他们的心脏提到嗓子眼。
就在他们以为能安全绕过冷却塔区域时,意外发生了。
刘婶脚下的一块锈蚀的铁板突然塌陷!她惊呼一声,连同怀里的女儿和牵着的男孩一起向下坠去!
“小心!”李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刘婶的手臂!但下坠的力道太大,他本就重伤的身体一个趔趄,差点被带倒!瘦猴也急忙扑过来帮忙。
铁板下方是一个黑暗的、充满刺鼻化学气味的检修坑。刘婶半个身子已经掉了下去,她死死抱着女儿,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那个男孩。男孩依旧平静,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两人合力,艰难地将刘婶拉了上来。但就在刘婶被拉上来的瞬间,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个青布包裹(里面是她的女儿),因为刚才的惊吓和挣扎,滑脱了!
包裹向着黑暗的检修坑坠去!
“不——!!”刘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想扑下去,却被李信死死拉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纤细、冰凉的小手,突然从坑边伸出,精准地抓住了下坠的包裹边缘!
是那个男孩!他不知何时松开了刘婶的手,在包裹坠落的瞬间,俯身探出了坑外!
他的动作平静而精准,仿佛计算好了角度和时机。包裹被他稳稳抓住,提了上来。
刘婶一把抢过包裹,紧紧抱在怀里,瘫倒在地,失声痛哭,检查着孩子是否安然无恙。女孩依旧昏迷,但呼吸尚存。
男孩默默地收回手,重新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哭泣的刘婶和那包裹上多停留一秒。
李信和瘦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异。这孩子的反应速度、精准度,以及那种超乎常理的平静,再一次刷新了他们的认知。
他不是“活着的净化装置”那么简单。
休整了片刻,安抚了几乎崩溃的刘婶,队伍继续前进。这次,李信让刘婶走在中间,自己和瘦猴一前一后,更加警惕。
又前行了大约两公里,就在他们以为即将脱离最危险区域时,前方的废墟景象,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散落着数具尸体。
不是人类,也不是常见的变异生物。
是掠食者。
三具掠食者的残骸,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散落在焦黑的地面上。它们的暗灰色护甲(或外骨骼)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穿透,如同被踩碎的昆虫。幽红的单眼全部熄灭,破碎的骨刃和肢体扭曲成怪异的角度。地面上有大量暗灰色和墨绿色的体液干涸痕迹,以及……一些更加粗大、仿佛由熔岩凝固而成的巨大爪印和拖拽痕迹。
现场没有其他尸体(人类或变异生物),也没有明显的战斗波及范围外的破坏。看起来,像是一场短暂、暴力、且极不对等的屠杀。
“是什么东西……干的?”瘦猴声音发干。这些让他们几乎全军覆没的掠食者,在这里却像玩具一样被轻易撕碎。
李信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爪印和撕裂伤。爪印巨大,边缘有高温熔融的迹象,与之前“熔火巨人”留下的痕迹有相似之处,但更加……“粗糙”和“原始”,没有那么明显的能量控制感。撕裂伤则显示出恐怖的力量和某种……狂暴的意味。
“不是熔火巨人。”夜枭虚弱地说,他也在观察,“能量特征……不同。更混乱……更……野蛮。可能是……另一种深层地脉活动的产物……或者是……被吸引过来的、更加古老的……捕食者……”
“它们……在猎杀掠食者?”瘦猴觉得难以置信。
“也许是竞争……也许是……单纯的捕食。”夜枭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寒意,“这片土地下面……藏着的东西……比我们看到的……多得多……”
李信站起身,目光投向尸骸散落的方向——正是他们计划前往的气象站方向。
“还要继续吗?”瘦猴问,声音带着一丝动摇。前方显然有比掠食者更可怕的东西在活动。
李信沉默。他看着身后的同伴——重伤的夜枭,腿伤失血的瘦猴,精神濒临崩溃的刘婶和她昏迷的女儿,还有那个谜一样、却似乎无意中“救”了他们两次的男孩。
后退?无处可退。原地等待?等于等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地上那些掠食者的残骸上。这些东西,是被男孩的“纯净”气息引来的。而那个更可怕的存在,是否也会被吸引?或者,它只是偶然路过,捕杀了这些闯入它领地的“虫子”?
没有答案。
但他注意到,在那些巨大的爪印和掠食者残骸之间,地面有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行过的痕迹,延伸向气象站方向的废墟深处。拖痕边缘,零星散落着一些暗红色的、仿佛熔岩冷却后的碎渣,以及……几片巴掌大小、呈暗金色、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巨大生物身上脱落的……“鳞片”?
李信走过去,捡起一片。入手温热,沉重,表面有天然的、繁复而玄奥的纹路,散发着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能量波动——一种灼热、厚重、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感觉,与地下暗金湖泊那条巨龙的沉静深邃截然不同。
钥匙烙印接触到鳞片时,再次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但并非共鸣或吸引,更像是一种……“记录”或“确认”。
他将鳞片小心收起。
“继续。”李信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保持警惕,尽量隐藏气息和动静。如果遇到那东西……不要有任何战斗的念头,立刻分散逃命。”
他看了一眼那个男孩。男孩依旧平静,仿佛对地上同类的残骸(如果掠食者算同类的话)和前方未知的威胁毫无概念。
李信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绕过这片杀戮场,前方的废墟更加破败,空气中那股灼热和硫磺的味道似乎浓郁了一丝。天空的暗红色光芒,在浓厚的尘埃云后,显得更加阴沉。
他们如同行走在巨兽沉睡的巢穴边缘,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钢丝上。
而前方那座作为目标的、旧时代的自动化气象站,在污浊的天光下,只显露出一个模糊的、如同墓碑般的轮廓。
希望,依旧渺茫如风中残烛。
但路,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