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天际线如同正在冷却的熔岩，缓慢地沉入焦黑的废墟轮廓之下。然而黑夜并未带来纯粹的黑暗——一种浑浊的、泛着病态紫红色的“月光”开始弥漫天际，并非来自任何可见的星辰或卫星，而是高空中悬浮的、永不消散的辐射尘云与污染能量产生的辉光。
血月之夜。
队伍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艰难跋涉。失去了老疤那强行激发的战斗力，他们只能更加依赖隐蔽与速度。瘦猴的探路任务变得空前重要，他如同幽灵般在废墟的阴影中穿梭，不断打回手势，指引队伍避开一处又一处潜在的危险：盘踞在扭曲钢架上的、翼膜覆盖荧光斑点的“夜啼蝠群”；潜伏在沥青融化后又凝固形成的、布满孔洞的“沥潭”中、伺机捕食的“蚀肉蠕虫”；甚至还有一片看似平静、实则地表之下布满不稳定能量节点、随时可能引发小规模“地火喷涌”的区域。
“停！”瘦猴又一次打出紧急停止的手势，整个人几乎贴在地面上。
队伍立刻伏低。李信迅速移动到前方，顺着瘦猴手指的方向望去。
大约百米开外，一片相对平坦的、似乎是旧时代广场的区域中央，矗立着一尊巨大、残破的石质雕像（可能是某个旧时代的象征物，如今只剩扭曲的下半身）。雕像基座周围，点点幽绿色的磷火正无声地飘荡、聚散。那些磷火并非均匀分布，而是隐隐形成某种缓慢旋转的、令人不安的图案。
而在磷火环绕的中心，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以怪异的姿势或跪或趴，一动不动。
“那是什么？”夜枭压低声音问，调整着面罩的视觉增强模式，“能量读数很混乱……不像活物，但也……不完全像死物。”
“是‘磷火诱饵’。”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众人回头，只见被搀扶着的大壮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虽然眼神依旧涣散，但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旧时代……战场记录里提到过……某些高浓度灵能污染区……残留的死者执念……混合环境能量形成的……幻影陷阱……靠近会被拉入……精神污染……”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但关键信息已经传达。
“精神污染？”瘦猴脸色一变，“那怎么过去？绕路？”
李信看向电子地图。绕过这片广场区域，意味着要深入旁边一片更加密集、结构极不稳定的高层建筑废墟带，风险未知，且会大大延误时间。
“能确定安全距离吗？”李信问大壮。
大壮艰难地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
夜枭快速操作着地图：“根据现有地形和之前观察到的怪物活动迹象，绕路的风险系数估计在70%以上，且至少多花两小时。直接穿越广场……如果那些磷火幻影的攻击范围有限，或许可以快速通过。”
李信盯着那些飘忽的幽绿磷火，熔金眼眸微微收缩。在他的感知中，那些磷火散发出的并非纯粹的能量波动，而是一种更加诡异、粘稠的“信息扰动”，仿佛无数破碎的、充满痛苦的意识碎片在低语。
“我试探一下。”李信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混凝土块，掂了掂，然后猛地朝着广场边缘、一簇游离的磷火掷去！
石块划破空气。
就在石块即将触碰到那簇磷火的瞬间——
嗡……
那簇磷火骤然明亮！并非爆炸，而是一种无声的、精神层面的涟漪猛地扩散开来！李信只觉得脑中微微一刺，仿佛有无数细针轻轻扎了一下。而离得更近的瘦猴则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发白，踉跄后退一步，眼神出现片刻的恍惚。
与此同时，广场中央那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齐齐“转头”——虽然没有清晰的面容，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同冰水般浇在每个人心头！它们周围的磷火旋转速度陡然加快！
“精神冲击！范围大约……三十米！”夜枭强忍着不适，快速判断，“强度不算致命，但会干扰神智，如果被多簇磷火同时冲击，或者被中央那些东西盯上……”
“快速通过，保持分散，不要直视磷火，尤其是中央那些轮廓！”李信当机立断，“夜枭，你负责引导刘婶她们。瘦猴，跟我开路，其他人跟上，间隔五米以上！”
没有时间犹豫。血月之光正在变得浓郁，夜晚是许多更可怕变异体活跃的时间。
李信和瘦猴率先冲出掩体，以最快速度向广场斜侧方冲去！他们的目标是广场另一端的一个相对完好的地下通道入口（地图上有标注）。
几乎在他们踏入广场边缘的瞬间，最近的两簇磷火猛然亮起！无形的精神涟漪再次袭来！
这一次，冲击更加清晰。李信感觉仿佛有冰冷的、充满怨恨的絮语直接灌入脑海，眼前甚至闪过几幅破碎的画面：燃烧的城市、坠落的身影、绝望的哭喊……但他熔金色的精神核心稳固异常，这些干扰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被击碎、驱散。
瘦猴就没那么轻松了。他闷哼一声，脚步明显虚浮了一下，眼神再次恍惚，险些撞上一截突出地面的钢筋。
“稳住！跟着我！”李信低喝，一把抓住瘦猴的胳膊，强横的精神力顺着手臂传递过去一丝，帮他从混乱中挣脱。
两人不敢停留，继续狂奔。更多的磷火被“惊醒”，幽绿的光芒此起彼伏，无形的精神冲击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队伍中的其他人也先后冲入广场，每个人都承受着不同程度的干扰。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有人脚步踉跄，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拼命向前冲。
刘婶抱着孩子，在夜枭的搀扶下艰难奔跑。孩子似乎对精神冲击格外敏感，虽然没有醒来，但小小的身体在李信怀里不停抽搐，脸色更加青白。
“快！就快到边缘了！”夜枭大喊，他也被冲击得头痛欲裂，面罩下的脸色苍白如纸。
然而，就在队伍大部分人都已冲过广场中心线，距离目标入口不足二十米时——
广场中央，那尊残破雕像基座下，几个一直静止的模糊人形轮廓，突然同时“站起”！
它们的动作僵硬而扭曲，仿佛提线木偶。没有声音，但一种更加庞大、更加凝实、充满无尽悲伤与怨毒的精神压力，如同实质的墙壁般猛地朝四周扩散！
“糟了！”李信心头一凛。他感受到的压力远超之前的磷火冲击！
跑在队伍最后面的两名伤员首当其冲。他们同时惨叫一声，双手抱头，痛苦地跪倒在地，眼睛、鼻孔、耳朵里竟缓缓渗出暗红色的血丝！他们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但意识正在被迅速拖入深渊！
“救……”其中一人向李信伸出手，眼神绝望。
李信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熔金色的光芒在他眼中炽烈燃烧！他不能丢下他们！但要如何对抗这种纯粹的精神污染？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什么。左手猛地按在自己胸口——那里，钥匙烙印正微微发烫。
“既然你能吞噬、转化能量……那么，信息呢？精神呢？”
没有时间验证。李信低吼一声，将全部意识沉入胸口的烙印之中，同时将自己作为“灯塔”的精神力毫无保留地向外释放！那不是攻击，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强烈的、纯粹的“存在”信号！
嗡——！
以李信为中心，一圈淡金色的、几乎肉眼不可见的涟漪猛地荡开！这涟漪与磷火散发出的幽绿精神波动截然不同，它更加凝实、更加“有序”，仿佛混乱噪音中突然插入的一个清晰而坚定的音符！
淡金色涟漪与幽绿的精神压力撞击在一起！
没有巨响，但所有人都感到脑中一阵尖锐的刺痛与嗡鸣！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意识层面进行着激烈的撕扯！
广场中央那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剧烈地波动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冲击。它们散发出的怨毒压力出现了瞬间的紊乱和减弱。
“就是现在！拖上他们！走！”李信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维持这种对抗对他而言也是巨大的负担，但他死死钉在原地，为队伍争取时间。
夜枭和另一名队员猛扑上去，强行架起那两名几乎失去意识的伤员，连拖带拽地冲向通道入口。瘦猴也折返回来帮忙。
李信一步步后退，目光死死锁定中央那些轮廓。淡金色的涟漪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如同一个移动的“净化领域”，强行在幽绿的精神污染中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终于，所有人都冲进了通道入口的阴影中。
李信最后一个踏入，同时收回了外放的精神力。
就在他精神力收回的刹那，广场中央传来一声无声的、却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充满不甘的尖啸！那些磷火疯狂摇曳，几个人形轮廓剧烈扭曲，最终缓缓淡化、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但那种阴冷怨毒的气息，依旧久久萦绕在广场上空。
通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众人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呻吟。有人打开了微弱的手电（冰璃留下的物资中有便携光源）。
“检查伤亡。”李信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空虚感。刚才的对抗几乎掏空了他的精神储备，钥匙烙印也在隐隐作痛，仿佛“消化”那些混乱的精神信息并非毫无代价。
两名被救下的伤员情况不妙。他们眼神呆滞，对外界刺激反应微弱，七窍的血迹已经凝固，但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只是陷入了深度的精神创伤状态。
“他们需要专业的心理干预或灵能治疗……但我们没有。”夜枭检查后，沉重地摇头。
刘婶怀里的孩子也一直没有醒来，呼吸微弱。
“先处理外伤，补充能量。这里暂时安全。”李信取出自己的营养块，机械地塞进嘴里咀嚼。味道如同掺了沙子的蜡，但他需要补充体力。
短暂的休整中，无人说话。广场上的经历让每个人都心有余悸。物理层面的怪物尚且可以搏杀，但这种无形无质、直接攻击意识的东西，更加令人恐惧和无力。
“信哥，”瘦猴凑过来，声音有些发颤，“你刚才那招……是钥匙的力量？”
李信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吧。但消耗很大，而且……我不确定能不能对付更强烈的精神污染。”他看向通道深处无尽的黑暗，“这片土地……埋葬了太多东西。死者的不甘，环境的异变……都变成了新的威胁。”
夜枭也靠过来，调出地图：“穿过这条地下通道，理论上可以避开地面大部分危险区域，直接抵达‘地标-γ-7’附近。但地图标注这条通道部分段落有坍塌风险，而且……旧时代的地下设施，往往是变异体和污染残留的温床。”
“我们没有选择。”李信道，“地面过夜太危险。通道再危险，至少有掩体，可以轮流警戒休息。”
休整了大约二十分钟，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他们点亮了更多光源，但将亮度调至最低，仅仅能照亮脚下几米的范围。
通道是旧时代的市政管线或地铁辅助通道，宽阔但低矮，顶部布满了管道和线缆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脚下积水深浅不一，浑浊的水中偶尔能看到惨白的、形态怪异的小型生物迅速游开。
他们走得异常小心，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夜枭负责用仪器探测前方结构稳定性和能量读数，瘦猴则凭借出色的夜视能力和直觉，警惕着任何活物的动静。
最初的几百米还算平静。然而，随着他们深入，通道两侧开始出现一些令人不安的痕迹：墙壁上大片大片干涸的、呈喷溅状的暗褐色污迹；角落里堆积的、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骸骨（有些明显是人类）；甚至还有一些破损的、带有旧时代标志的防毒面具和防护服碎片。
“这里发生过屠杀……或者猎食。”夜枭低声道。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瘦猴猛地抬起手，握拳——停止！
所有人瞬间静止，连呼吸都放轻了。
瘦猴侧耳倾听，手指指向左前方一个黑黢黢的岔道口。
李信也凝神感知。在寂静中，他捕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细碎节肢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正从那个岔道深处传来，并且……越来越近！
“后退！找掩体！”李信低喝。
队伍慌忙向后缩，躲进一处管道维修间的凹陷处。刚藏好，那“沙沙”声便已到了岔道口！
只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拳头大小的、甲壳黝黑发亮的“东西”，如同潮水般从岔道中涌出！它们外形如同放大了数十倍的蟑螂与蜈蚣的结合体，口器锋利，复眼在微光下反射着冰冷的点点红光。它们似乎并非针对李信他们而来，而是沿着主通道，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快速爬去，如同进行着某种迁徙或捕食活动。
“是‘蚀铁甲虫’……通常以金属和有机物残渣为食，但数量多了也会攻击活物。”夜枭的声音压得极低，“幸好它们没发现我们……”
虫潮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完全通过，那密密麻麻的景象看得人头皮发麻。
等待虫潮远去，声音彻底消失后，队伍才敢继续前进。但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更紧了。这地下通道，远比想象中更加“热闹”。
又前行了大约一公里，前方出现了光亮——并非手电或磷火，而是一种稳定的、苍白色的冷光。
“到出口了？”瘦猴疑惑。
“不对，地图显示这里应该还在通道中段。”夜枭查看地图。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光源。拐过一个弯道后，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通道在这里变得异常宽阔，形成了一个类似旧时代地铁站台的空间（但规模小很多）。而光源，来自于站台墙壁上镶嵌的几排紧急照明灯——它们竟然还在工作！虽然光线苍白黯淡，忽明忽灭，但确实亮着。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个小型站台虽然也布满了灰尘和污迹，但相对完整，没有明显的战斗或破坏痕迹。甚至还有几张破旧的长椅歪斜地靠在墙边。站台另一侧，是向下延伸的、被锈蚀铁栅栏封死的轨道隧道入口。
“这里……能量读数相对稳定，污染指数也比外面低很多。”夜枭惊讶地看着仪器，“怎么会……”
李信的目光则落在了站台中央。那里，地面相对干净，似乎被人刻意打扫过。而在干净区域的中心，摆放着几样东西：一个瘪了一半的旧军用水壶；半包用油纸小心包裹、已经发硬的饼干；还有一本边缘卷曲、封面破损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用潦草却坚定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给后来者。愿你们比我们走得更远。”
落款是一个模糊的签名，和日期——那日期，赫然是“大陷落”发生后的第三个月。
李信走上前，小心地拿起笔记本，翻开。
里面是断断续续的日记，记录了一小队幸存者如何发现并清理这个相对安全的“避难所”，如何搜集物资，如何试图寻找出路，以及……最后如何因为伤病、绝望和外部威胁，一个个死去或离开。字里行间充满了挣扎、恐惧，但也偶尔闪烁着微弱的人性光辉和希望。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灯还亮着。也许，还会有人来。”
李信合上笔记本，沉默良久。这个小小的、被遗忘的避难所，仿佛时光胶囊，封存着十年前那些普通人在末日初临时的挣扎与微末的善意。
“今晚在这里过夜。”李信做出决定，“轮流警戒。检查周围环境，确保安全。”
这个意外的发现，给了濒临崩溃的队伍一丝喘息之机，和一点冰冷的慰藉。在这片被死亡与疯狂统治的焦土之下，竟然还留存着这样一盏微弱却顽强亮着的灯，和一份留给未知“后来者”的、微不足道的馈赠。
血月之光无法穿透厚厚的地层。在这个被遗忘的站台里，十名伤痕累累的逃亡者，将度过漫长一夜。而笔记本上那句“愿你们比我们走得更远”，如同一个沉重的祝福，也如同一个无声的诘问。
他们，能走得更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