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天光如同凝固的血浆,沉沉地压在这片死寂的大地上。
李信站在坍塌的体育馆侧门外,风卷起辐射尘与灰烬,打在金石化的皮肤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回望了一眼那座如同巨兽尸骸般的建筑,随后将目光投向东北方——那座模糊的金属塔状轮廓在污浊的空气与扭曲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遥远得令人绝望。
“地标-γ-7,距离我们当前位置约十五公里。”夜枭的声音沙哑地从旁传来。他已经戴上了防护面罩,正低头查看冰璃留下的电子地图。“但那只是第一个地标。穿过它,还有至少六个类似的地标需要经过,才能抵达‘哨站-γ’的百公里通讯范围。”
十五公里,在旧时代不过是一小时的车程,或是几个小时的步行。但在这里——在这片被污染扭曲、怪物横行、地形破碎的土地上——这十五公里,可能要用生命去丈量。
“检查装备。”李信没有回头,熔金色的眼眸依旧盯着前方。“每人携带的营养块和水,必须严格按照配给使用。武器能量优先保留,非必要不开火。”
队伍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十一人(或者说十一个半)默默整理着自己仅存的物资。他们从体育馆带出的东西少得可怜:冰璃留下的物资包虽高效,但量极为有限;李信净化得到的地火核心已经用在老疤身上;仅存的几枚符文也已消耗殆尽。
瘦猴动作最快,他麻利地检查完自己的装备,凑到李信身边,压低声音:“信哥,疤爷他……”他担忧地看了一眼队伍后方。
老疤正靠在一块混凝土残骸上,那半边被酸液腐蚀的身体被简易绷带裹着,绷带下隐隐透出不正常的暗红色光泽——那是强行注入的地火能量在他体内奔涌的迹象。他呼吸沉重,眼神时而涣散时而狂乱,但每一次涣散之后,都会被某种近乎自残的意志力强行拉回清醒。他没有坐担架,坚持要自己走。
“他只有几个小时。”李信的声音很低,只有瘦猴能听见。“能量耗尽或反噬时,会比死更痛苦。”
瘦猴脸色一白。
“所以我们要在他倒下之前,尽可能走远。”李信转头看向瘦猴,熔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你眼睛尖,负责探路。不要冒险,发现任何异常立刻回报。”
“明白!”瘦猴重重点头,紧了紧背上的包,身形一矮,便如同一只真正的猿猴般,悄无声息地蹿入前方废墟的阴影中。
五分钟后,队伍开始移动。
最初的几百米还算“平静”——如果忽略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辐射读数、脚下时不时踩到的焦黑骸骨(有人类的,也有扭曲变异生物的)、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的话。
这片区域原本似乎是城市边缘的工业区与居民区混合带。如今,残破的建筑如同被打碎的牙齿,歪斜地刺向血色天空。混凝土在高温与能量冲击下熔融又凝固,形成怪异的、流淌状的形态。钢铁扭曲成狰狞的抽象雕塑,锈蚀的表面覆盖着诡异的荧光苔藓——那是在高辐射环境下变异的地衣类生物,散发着幽绿的、不祥的光。
“注意脚下。”夜枭走在队伍中段,声音通过面罩内置的通讯器传来,“这些废墟下面可能藏着空洞、裂缝,或者……巢穴。”
他的话音未落,前方探路的瘦猴突然打出手势——停止,隐蔽!
所有人瞬间伏低身体,躲进最近的掩体之后。
李信匍匐到一处断裂的墙体边缘,熔金眼眸穿透扬尘,看向瘦猴指示的方向。
大约五十米外,一处半坍塌的厂房废墟中,数个佝偻的身影正在缓慢移动。它们外形近似人形,但四肢着地,背部高高隆起,皮肤呈暗灰色,布满脓疮和角质突起。它们的头颅异常肿大,几乎没有脖子,一张咧到耳根的大嘴里淌着浑浊的涎水。
“是‘食腐者’。”夜枭的声音带着厌恶,“通常成群活动,以腐肉和辐射残渣为食,但饿极了也会主动捕猎。动作不算快,但数量多,而且……脏。”
“绕开。”李信当机立断。
队伍小心翼翼地向左移动,试图从一片相对开阔、但掩体较少的停车场残骸边缘绕过去。然而,就在他们移动到一半时——
“吱嘎——!!!”
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突然从停车场中央传来!只见一处被车辆残骸半掩埋的凹陷处,猛地探出一个硕大、扁平、布满复眼的头颅!紧接着,一条如同巨型蜈蚣、但节肢末端却长着锋利骨刃的暗褐色生物猛地从地下钻出,身体至少有七八米长!
它显然是被队伍移动的动静惊动了。
“是‘裂地刃虫’!快退!”夜枭急呼。
但已经晚了。那刃虫的复眼瞬间锁定了队伍,扁平的头颅一转,发出一连串更加急促的嘶鸣!这声音如同信号,远处厂房废墟中的那些“食腐者”立刻骚动起来,纷纷转向这边,发出贪婪的低吼,开始加速爬行!
“被发现了!准备战斗!”李信厉喝,能量短刀已握在手中。
“疤爷!你护住伤员和大壮!”瘦猴急喊,同时端起一把能量手枪。
老疤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掩体后冲出!他那半边被能量强行支撑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竟比那些食腐者更快地迎了上去!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根随手捡起的、一端被烧熔成尖刺的钢筋!
“噗嗤!”
钢筋精准地捅穿了一头食腐者硕大的头颅!暗绿色的脓血和脑浆爆开!老疤毫不停留,抽出钢筋,反手又砸碎了另一头食腐者的脊椎!他的动作狂野、粗暴,完全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打法!地火能量在他体内燃烧,给予他超越极限的力量,也燃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掩护疤爷!”李信话音未落,人已冲了出去。他的目标是那条“裂地刃虫”。
刃虫庞大的身躯异常灵活,节肢舞动,骨刃划破空气,带起凄厉的尖啸。李信侧身躲过一记横扫,金石化的手臂与骨刃擦碰,溅起一溜火星和细碎的石屑。他脚步不停,瞬间贴近虫身,能量短刀狠狠刺入其甲壳缝隙!
滋啦——!
高浓度能量与变异甲壳剧烈反应,冒出刺鼻白烟。刃虫痛苦地翻滚,将周围的车辆残骸砸得四处飞溅。李信被甩开,落地翻滚卸力,立刻又弹身而起,再度扑上!
另一边,夜枭、瘦猴和其他几名还能战斗的队员正与剩余的食腐者缠斗。能量手枪的光束在昏暗中穿梭,击中目标时爆开一团团焦黑的伤口。但这些怪物生命力顽强,除非击中要害,否则很难立刻毙命。一名队员不慎被食腐者扑倒,惨叫声中,面罩被撕开,脖颈被利齿咬穿!
“老五!”有人悲呼。
混乱中,刘婶抱着女儿,和另外两名搀扶着大壮的队员拼命向更远处的掩体后躲藏。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哭声在血腥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闭嘴!别哭!”刘婶死死捂住孩子的嘴,眼泪却从她自己的眼角滚落。
战斗持续了不到三分钟,却仿佛漫长无比。
当最后一只食腐者被老疤用钢筋钉死在地上,当那条裂地刃虫被李信找到甲壳薄弱处、连续数刀刺入中枢神经节后抽搐着瘫软下去时,战场上暂时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啜泣、以及伤者痛苦的呻吟。
清点伤亡:一人死亡(老五),两人轻伤(被食腐者抓伤),老疤身上的绷带几乎被暗红和墨绿的血浸透,他拄着钢筋站在尸体堆中,身体微微颤抖,眼中的赤红光芒明灭不定,如同风中的残烛。
李信走到老五的尸体旁,蹲下身,伸手合上他圆睁的、充满恐惧的眼睛。然后,他快速搜检了尸体上的可用物资——半包营养块,两个能量弹匣,一把匕首。动作冷静得近乎残酷。
“没时间埋葬了。”他站起身,看向众人,“带走能用的,立刻离开。血腥味会引来更多东西。”
没有人反驳。在这片焦土上,悲伤是奢侈的,甚至可能致命。
队伍再次移动,这次速度更快。他们离开了停车场区域,钻入一片更为密集、地形也更复杂的建筑残骸迷宫。瘦猴依旧在前探路,但他的动作更加谨慎,每一次停留观察的时间也更长。
老疤的状态在恶化。强行注入的地火能量开始显现反噬的迹象。他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但皮肤下的肌肉开始不规律地抽搐、痉挛。他的呼吸变得极其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他依旧坚持自己走,但步伐已经踉跄。
“疤爷,我扶你。”一名队员忍不住上前。
“滚开!”老疤低吼,一把推开他,自己却差点摔倒。他扶住一面焦黑的墙壁,喘息片刻,又咬牙跟上。
李信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只是熔金色的眼眸深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瞬。
下午时分(只能根据天色大致判断),他们抵达了第一个地标——金属塔的基座附近。
那是一座旧时代的通讯塔或高压电塔,如今大部分结构已经倒塌、锈蚀,只剩下大约三十米高的一截主干,歪斜地指向天空。塔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暗红色的锈迹和某种攀附性的黑色藤蔓状物质。
“在这里休整十分钟。”李信下令。他们找到一处半封闭的、由倒塌的塔体结构形成的凹陷处,作为临时庇护点。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坐下,取出营养块和水,小心翼翼地进食。刘婶给女儿喂了一点合成营养液,孩子喝了点东西,终于不再哭泣,蜷缩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夜枭检查着电子地图和定位。“我们走了大约……五公里。”他声音沉重,“比预计的慢。照这个速度,到达‘地标-γ-7’可能需要六七个小时,那时天肯定黑了。”
在污染区过夜,危险系数会成倍增加。
“必须加快速度。”李信道。他走到老疤身边。
老疤靠坐在金属梁架上,双目紧闭,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混合着灰败与赤红的颜色。他身上的绷带已经被他自己粗暴地扯开了一些,露出下面溃烂、却又隐隐有暗金色能量流窜的伤口。
“疤哥。”李信低唤。
老疤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的赤红已经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清醒。
“信哥。”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快不行了。”
李信沉默。
“地火能量……在烧我的骨头,我的内脏。”老疤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脸上扭曲的肌肉,“但……脑子倒是清楚了。嘿嘿……临死前,还能明白着死,挺好。”
“你还有什么心愿?”李信问。
老疤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不远处正在给女儿整理头发的刘婶,又看向依旧昏迷不醒的大壮,最后看向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咬牙坚持的同伴。
“带着他们……活下去。”老疤的目光回到李信脸上,那目光浑浊,却又异常认真,“替老子……多杀几个怪物。”
李信重重点头:“好。”
老疤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又往下滑了一点。他伸出手,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粗糙的、用子弹壳和电线缠绕做成的吊坠。
“这个……给瘦猴那小子。告诉他……疤爷以后不能……罩着他了,让他……机灵点。”
李信接过吊坠,入手冰凉。
老疤不再说话,缓缓闭上眼睛。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皮肤下的暗金色光芒也渐渐黯淡、消散。
几分钟后,老疤停止了呼吸。没有痛苦的挣扎,没有临终的嘶吼,只是在沉默中,燃尽了他最后几个小时强行换取的生命。
队伍沉默地为老疤举行了简单的告别。没有墓碑,没有仪式,只是将他的遗体安置在金属塔基座下一个相对干净的凹陷处,用一些碎石稍微掩盖。
瘦猴接过那枚子弹壳吊坠时,眼圈通红,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哭出声。
休整时间结束。
李信站在队伍最前方,看着剩下的人。十一人变成了十人,士气低沉,疲惫刻在每个人脸上。
“疤哥走了。”李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用自己的命,给我们换来了这几个小时的路。如果我们停在这里,或者死在这里,他的命就白费了。”
他停顿了一下,熔金色的眼眸扫过每一张脸。
“记住他最后的话——活下去。”
“出发。”
十人的队伍,再次踏入焦土。他们的脚步似乎沉重了一些,但眼神深处,某种东西却被点燃了——那是悲痛淬炼出的,更加冰冷的决心。
前方,暗红色的天光开始逐渐黯淡。黑夜,即将降临在这片死亡之地。而他们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