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烛火,将马凤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
他面前摊开着几张粗糙的草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完全看懂的符号、数字和简短的人名、地名。
夜枭肃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等待着指示。
距离“隐麟”开始针对刘氏的秘密调查,已过去半月有余。
进展,却如同陷入泥沼,举步维艰。
刘氏一族经营多年的堡垒,其坚固程度远超最初的想象。
几次小心翼翼的试探,非但没能找到核心罪证的蛛丝马迹,反而差点折损人手,被迫转入更深的静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焦灼。
时间,对他们而言是奢侈的。
牛天扬的伤势需要更好的医治环境,而困守在这贫民窟中,每多待一天,暴露的风险就增加一分。
马凤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牵动着内腑隐隐作痛。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草纸上,而是穿透了墙壁,落在未知的虚空。
强攻不行,渗透受挫,难道真的就拿这只缩进硬壳里的老乌龟毫无办法了吗?
不,一定有别的路。
再坚固的堡垒,也有其依赖的命脉。
刘氏能够笼络如此多的党羽,蓄养高手,上下打点,其所耗费的银钱必然是一个天文数字。
光靠朝廷的俸禄和那些明面上的田庄、商铺,绝不可能支撑得起如此庞大的开销。
他的思绪,如同暗夜中的鹰隼,在记忆的碎片间穿梭、搜寻。
他想起之前“风影”零散收集到的一些关于安国侯府名下产业的讯息,想起夜枭曾提过刘家与几家背景复杂的赌场、当铺往来密切,甚至隐隐掌控着京城地下钱庄的几条重要线路……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疲惫尽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锐芒。
“夜枭。”
“在。”
“我们之前的思路,可能错了。”马凤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直想着找到他们谋逆、通敌的直接证据,太难,也太慢。打蛇打七寸,我们要找的,不一定是他们最隐秘的罪状,但一定是他们最离不开的东西。”
夜枭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刘家能维持如今这般势力,靠的是什么?”马凤自问自答,指尖在草纸上某个代表钱庄的符号上重重一点,“是钱。海量的,见不得光的钱。赌场的抽水,当铺的盘剥,地下钱庄的暴利和洗钱渠道……这些,才是他们真正的血库,是他们那只硬壳乌龟伸出头来呼吸、维持生命的脖颈!”
他站起身,尽管动作因伤势而显得有些滞涩,但那股陡然升腾的气势,却让狭小的房间为之一肃。
“既然他们的壳太硬,我们一时敲不碎,那就先断了他们的血!没了钱,看他们拿什么去养那些爪牙,拿什么去收买人心,拿什么去上下打点!”
夜枭的眼睛亮了,如同拨云见日。他瞬间明白了马凤的战略转向。不再执着于寻找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铁证”,而是直接攻击对方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这无疑是一条更直接、也可能更有效的路径!
“将军英明!只是……”夜枭旋即又面露难色,“那些赌场、钱庄,既然是刘家的命根子,守卫定然更加森严,而且大多有江湖背景,甚至可能直接由黑煞门的人看管。我们的人手……”
“我们的人手不够,力量也不足,硬抢是下下策。”马凤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但要让一座堤坝崩溃,未必需要搬走所有的石头。有时候,只需要在关键处掘开一个小口子,汹涌的洪水自己就能完成剩下的事情。”
他踱到窗边,透过狭窄的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攻打那些地方,而是去……制造恐慌。”
“恐慌?”
“对,恐慌。”马凤转过身,眼神幽深,“你想,如果刘家名下最重要的几家钱庄,接连遭遇‘意外’,比如,库房莫名失窃,账本不翼而飞,或者,突然有流言说他们的钱庄快要撑不住了,兑不出银子了……那些将身家性命存在里面的官员、富商、乃至他们自己的党羽,会怎么做?”
夜枭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会像疯了一样,涌去钱庄,挤兑银两!”
“没错。”马凤点头,“一旦形成挤兑风潮,任凭刘家底蕴再厚,短时间内也绝对无法应付。资金链断裂,周转不灵,他们名下的所有产业都会受到牵连。到时候,不用我们去找证据,他们自己内部就会先乱起来!为了填补亏空,为了平息内乱,他们必然会动用那些隐藏的、见不得光的财富,或者狗急跳墙,做出更多授人以柄的事情!”
釜底抽薪,攻其必救!这一招,可谓毒辣,却直指核心!
夜枭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之前的挫败感一扫而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刘家阵营人仰马翻、焦头烂额的景象。
“属下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挑选机灵可靠的兄弟,盯死那几家最重要的钱庄和赌场,摸清他们的底细和运作规律!”
“不,”马凤却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们的人不能直接插手。刘家现在如同惊弓之鸟,对我们这类新出现的、意图不明的势力必然格外敏感。”
他沉吟片刻,道:“我们需要借力。去找‘妙手空空’的门人,或者那些专吃江湖饭、拿钱办事的‘干净’人手。告诉他们,我们只要混乱,不要人命。得手的财物,他们可以自行取用三成,作为酬劳。但要确保,动作要快,痕迹要干净,最重要的是,要把‘刘家钱庄要倒’的风声,恰到好处地放出去。”
“妙手空空?”夜枭愣了一下,随即了然。那是江湖上以偷盗技艺闻名的一个松散流派,门人行事诡秘,极少参与势力争斗,拿钱办事,信誉颇佳。由他们出手,确实比隐麟自己动手要隐蔽和安全得多。
“是!将军,我立刻去联系渠道!”夜枭不再犹豫,领命欲走。
“等等。”马凤叫住他,语气凝重地叮嘱,“记住,我们是在暗处投石问路。石头扔出去了,要看准水花的方向,自己绝不能暴露。所有接触,必须通过绝对可靠的中间人,并且做好一旦情况不对,立刻切断所有联系的准备。”
“属下谨记!”
夜枭重重点头,身影迅速融入门外的黑暗之中。
马凤独自留在房间里,烛火将他苍白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他走到牛天扬床边,看着爷爷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低声道:“爷爷,您常说,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更是人情世故,是算计人心。孙儿这次,就先跟他们算算这金银账……”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
数日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京城的地下世界。
先是安国侯府暗中掌控的最大地下钱庄“汇通号”,在一个雨夜遭了贼。贼人手段极高,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卡,如同鬼魅般潜入核心库房,并未盗走大量现银,却将几本记录着隐秘往来和特殊户头的核心账册,以及数箱刚刚入库、未来得及登记的“黑钱”票据,席卷一空。
紧接着,与之关联密切的“如意赌坊”后台银库,又发生离奇失火,虽被及时扑灭,未造成重大损失,但“赌坊银库被焚,损失惨重”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几乎在同一时间,市井间开始流传各种有鼻子有眼的传言:
“听说了吗?汇通号在北边的生意赔了大钱,窟窿堵不上了!”
“安国侯府挪用了存在汇通号的军饷去放印子钱,结果收不回来了!”
“如意坊那把火是自己人放的,就是为了赖掉赌客们的存银!”
流言如同瘟疫般扩散,越传越凶,越传越真。
恐慌,开始在一些特定的圈子里蔓延。
最初还只是些小户和小官吏试探性地前去兑取银两,但随着汇通号以“账目盘点”为由,开始限制大额兑付,并要求提前预约时,恐慌瞬间被点燃了!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汇通号及其关联的钱庄、赌场,挥舞着票据,要求立刻兑现。场面一度失控,哭喊声、叫骂声、推搡冲突不绝于耳。
安国侯府派出了大批护卫弹压,甚至惊动了京兆尹的衙役,但面对汹涌的人潮和沸腾的民怨,效果甚微。
刘家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其根基处,已然被马凤这精准而狠辣的一击,撬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资金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其阵营内部传染,许多依赖刘家财路的下属和同盟开始人心浮动。
隐麟的雏凤,藏于九地之下,投出的第一块石头,已然激起了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