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凤靠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地面上划过,勾勒出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与连线。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沉静、幽深,倒映着跳跃的、微弱的油灯光芒。
体内那股阴寒掌力已被暂时压制,但经脉的损伤远未恢复,每一次呼吸,胸口都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几乎致命的伏击。
然而,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中的焦灼与冰冷。
爷爷牛天扬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背心那个漆黑的掌印,像是一道刻在他心头的耻辱烙印。
血债,必须血偿。但复仇需要力量,更需要时机和……武器。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刚刚悄无声息进入房间的夜枭身上。
这位“隐麟”目前实际上的行动负责人,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夜枭低声行礼,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陋室中勉强维持的平静。
“外面情况?”马凤的声音沙哑,直接切入主题。
“明面上的搜捕松了些,像是风暴过后的余波。但水底下,暗流更急了。”夜枭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安国侯府名下的几处产业,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赌场和当铺,护卫增加了近一倍。内卫府几个负责监察百官的档房里,这几天夜里灯火通明。黑煞门的人,像阴沟里的老鼠,活动得更隐蔽,但盯梢的兄弟回报,他们似乎在暗中排查近期京城所有新出现的、或行为异常的生面孔,特别是……身上带伤的。”
马凤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敌人并未放松,只是转换了方式,从明枪变成了更难防备的暗箭。
这反而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彻底转入暗处,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我们的人呢?”他问。
“按照您的吩咐,‘隐麟’的架子初步搭起来了。刘教头那边物色的第一批七个人,背景都清查过,暂时看来干净,也各有门路。目前分成三组,彼此不通气,只通过我和刘姑娘单线联系。”夜枭汇报着,“只是……将军,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弟兄们空有一腔热血,却不知劲该往哪里使。”
马凤的目光从夜枭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被贫民区杂乱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我们的目标,是刘氏。刘贵妃,安国侯刘铭,以及他们那个盘根错节的党羽网络。”
夜枭精神一振,腰杆下意识挺直了些。
这才是他熟悉的将军,即便身负重伤,蛰伏于陋巷,目光所及,依旧是那权力旋涡的最中心。
“我们要的,不是刺杀一两个头目。那样做,打草惊蛇,后患无穷,也无法动摇其根本。”马凤继续说道,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我们要的,是罪证。是他们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勾结外敌,甚至……谋害皇子的所有铁证!”
他每说出一项罪名,夜枭的心就沉下一分。
这些罪名,任何一条坐实,都足以让刘氏一族万劫不复。
但同样,要搜集这些证据,无异于虎口拔牙,火中取栗。
刘氏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内外,其防范之严密,可想而知。
“将军,这……难度太大,风险太高了。”夜枭忍不住提醒,“刘家不是寻常门户,府内高手如云,规矩森严,核心的账册、文书定然藏在最隐秘之处,恐怕……”
“我知道很难。”马凤打断他,目光转回,锐利如刀,“但这是唯一能彻底扳倒他们的方法。明刀明枪,我们现在拼不过。唯有找到他们的七寸,一击致命。”
他微微前倾身体,牵动了内腑伤势,让他眉头蹙起,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但声音依旧稳定:“告诉下面的兄弟,这不是行军打仗,不需要他们冲锋陷阵。他们要做的,是成为影子,成为空气。利用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关系,从最细微、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入手。”
“比如,”马凤举例道,“安国侯府负责采买的下人,常去哪家店铺?与哪些商人往来密切?经手的银钱数目可有异常?刘铭门下那些骤然得势的官员,他们的升迁路径是否合乎常理?家产与其俸禄是否匹配?与刘家来往密切的江湖人、边镇将领,他们之间可有非常规的钱货、书信往来?”
“不要急着去碰核心。先从外围开始,观察,记录,分析。哪怕是门口护卫换岗的规律,厨房每日倾倒的垃圾里是否有些特别的残渣,送信的马夫常走的路线……所有这些看似无用的碎片,汇集起来,都可能拼凑出关键的线索。”
夜枭听着,眼中的疑虑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光芒取代。他明白了马凤的意思。这不是硬碰硬的强攻,而是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渗透与观察。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但确实是以弱胜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法子。
“我明白了,将军。”夜枭重重点头,“我会将您的意思传达下去,让他们先从这些方面着手。”
“记住,”马凤再次强调,语气凝重,“安全第一。宁可一无所获,也绝不可暴露。一旦发现有任何被察觉的迹象,立刻终止行动,切断所有联系,静默待命。”
“是!”
夜枭领命,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日子,“隐麟”就像一群真正融入夜色的影子,开始按照马凤划定的方向,悄然行动起来。
过程,远比预想的更为艰难。
刘氏一族能屹立朝堂多年而不倒,其警惕性与反侦察能力超乎想象。安国侯府更是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试图接近侯府核心仆役的隐麟成员,发现对方口风极紧,且彼此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无形的监督,陌生人很难取得信任。试图从与刘家有关联的商铺账目上寻找破绽的人,则发现那些账目做得滴水不漏,明面上的往来干净得让人无从下手。
一次,一名以货郎身份做掩护的隐麟成员,试图借送货之机,观察安国侯府侧门的人员往来,却被门口眼神锐利的护卫盘问了足足一刻钟,若非他提前准备充分,对答如流,几乎就要引起怀疑。事后,该成员被夜枭果断调离了原区域,进入静默状态。
另一次,一名设法混入与刘家关系密切的某位官员府中做短工的木匠,偶然听到管家与账房低声议论一笔“北边来的、不好入账的款子”,他心中一动,想要听得更仔细些,却不慎碰倒了靠在墙边的工具,发出声响,立刻引来了护院的呵斥与审视。
虽然他借口失手搪塞过去,但夜枭得知后,还是立刻让他以家中有事为由辞工离开,避免夜长梦多。
数次行动,皆无功而返,甚至险象环生。
每一次失败的讯息传回,都让据点内的气氛更加凝重几分。
刘彩盈看着马凤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心中充满了担忧。
她除了更加细心地照料牛天扬和马凤的伤势,便是利用自己相对自由的身份,在外围协助打探一些公开的消息,或是传递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物品。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但哪怕只能分担一丝压力,她也愿意尽力去做。
马凤并没有因为初期的挫折而气馁,或是急躁。
他依旧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运功疗伤,剩下的时间,则用来听取夜枭的汇报,分析那些看似零碎、无用的信息,试图从中找出可能的规律或破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场漫长的、需要极致耐心的狩猎。
对手是狡猾而强大的猛兽,任何一丝急躁,都可能让自己和整个隐麟万劫不复。
他常常在调息的间隙,走到牛天扬床边,默默站立。
他会低声诉说行动的进展与困难,仿佛在汲取力量,又仿佛在坚定信念。
“爷爷,您看,他们就像缩进壳里的乌龟,把头和脚都藏得严严实实……没关系,我们有耐心,可以等。
再坚硬的壳,也总有缝隙……我们一定能找到……”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哑,却又蕴含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可怕的冷静与执着。
搜集罪证,目标刘氏。这条布满荆棘与陷阱的暗战之路,才刚刚开始。隐麟的雏凤,在血与伤的磨砺下,正学着将锋利的爪子,深深藏入阴影之中,只为那未来必将到来的、石破天惊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