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据点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混合着草药的苦涩气息,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马凤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缓缓睁开了眼睛。
三天不间断的运功疗伤,辅以刘彩盈带来的药物,总算将体内那股属于内卫总管的阴寒掌力压制了下去,不再像之前那般时刻侵蚀心脉。
但伤势依旧沉重,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内力十不存一,每一次稍微用力的动作,都会牵扯起肺腑间隐隐的抽痛。他现在的状态,恐怕连一个普通的壮汉都难以应付。
然而,身体的虚弱,并未影响到他头脑的清醒与冷静,反而让他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如同受伤的野兽,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与算计。
他的目光越过狭小的房间,落在对面床铺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牛天扬身上。
爷爷的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但比起地下洞穴时的死寂,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生机在顽强延续。
看着爷爷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马凤的心就如同被浸在冰水里,又冷又痛。
是自己,将爷爷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险境。
这份愧疚与责任,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头上。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侥幸。
敌人不会给他慢慢养伤的时间。
内卫府、黑煞门、安国侯……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如同一张不断收紧的巨网。这次死里逃生,是侥幸,也是警告。下一次,未必还有这样的运气。
必须改变策略!
他想起爷爷曾经的教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时候,藏在影子里的刀,比摆在明面上的剑更致命。”也想起自己当初在京城化名“风小哥”,于市井间悄然积累名声的经历。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成形,并且益坚定。
他不能再以“马凤”的身份出现在阳光下了。
至少在拥有足够抗衡那些敌人的力量之前,他必须彻底隐入黑暗,成为一道影子,一道能窥探秘密、也能在关键时刻发出致命一击的影子。
“彩盈。”他轻声唤道。
正在一旁小心照看药罐的刘彩盈立刻抬起头,关切地望过来:“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她放下手中的蒲扇,快步走到他身边。
马凤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我的伤,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爷爷更是……我们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绝对安全,并且能让我们积蓄力量的地方。”
刘彩盈点了点头,这些她自然明白,但眉宇间满是忧愁:“可是京城现在……”
“京城不能再待了。”马凤打断她,语气决然,“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我们如同瓮中之鳖。必须离开,回北疆。”
“回北疆?”刘彩盈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又被担忧取代,“可是这一路上……”
“所以,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走。”马凤的目光锐利起来,“明面上的路,恐怕早已布满了天罗地网。我们需要换一个身份,换一种方式,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光是我们自己离开还不够。我们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能在我们离开后,依旧能监视京城动向,甚至在未来能为我们提供助力的力量。”
刘彩盈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你是说……像‘风影’那样?”
“比‘风影’更隐秘,更深入,也更强大。”马凤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要组建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隐藏在黑暗中的组织。它不参与正面争斗,只负责搜集情报,联络各方,执行一些特殊的任务。它的成员,可以是市井小民,可以是江湖浪人,甚至……可以是某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吏、兵丁。他们要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却又绝不引人注目。”
他看向刘彩盈,眼神中带着信任与托付:“彩盈,这件事,需要你和你爹的帮助。刘叔在巡防营多年,识人广泛,对京城三教九流也熟悉,由他暗中物色、考察可靠的人选,最为合适。而你,心思细腻,行动也方便,可以作为我与刘叔,与这个新组织之间的联络人。”
刘彩盈的心怦怦直跳。
她明白马凤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逃亡,更是在布局未来,是在编织一张可能影响深远的情报网络。
他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托给自己和父亲,这份信任,让她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却也让她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参与感和使命感。
“好!”她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我会跟我爹说。他一定愿意帮忙。”
马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但眼神温和了许多:“多谢。”
他随即又收敛神色,语气变得严肃:“记住几点:第一,宁缺毋滥。入选之人,首要的是忠诚与可靠,能力次之。第二,单线联系。除了核心的几人,下层成员彼此不知身份,只与自己的上线联系。第三,绝对隐秘。非生死攸关,不得启用。这个组织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秘密。”
“我记下了。”刘彩盈认真地点头,将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组织的名字……”马凤略一沉吟,目光扫过窗外透入的、被贫民区低矮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缓缓道,“就叫‘隐麟’吧。”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凤翔于天,其羽可用为仪。
而麟,传说中仁兽,隐于乱世,不见其形。
他愿这新生的力量,能如隐麟般,藏锋敛锐,潜行于暗夜,以待天时。
“隐麟……”刘彩盈轻声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既神秘,又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在夜枭的暗中协助和刘彩盈父女的谨慎运作下,“隐麟”的雏形开始悄然搭建。
刘顺平凭借多年在京城积累的人脉和威望,暗中接触了一些因各种原因对现状不满、或受过刘家欺凌、而又值得信赖的旧部、江湖朋友乃至底层吏员。
过程极其小心,每一次接触都如同在薄冰上行走。
马凤则强忍着伤势,凭借过人的记忆,开始整理、绘制他所知的京城各方势力关系图,标注出可能的弱点、关键的节点人物,以及未来“隐麟”需要重点关注的方向。
他将自己关在小小的房间里,运笔如飞,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因牵动伤势而剧烈咳嗽,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锐利。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勇武的边将,那个身负血仇的皇子。
他开始强迫自己用更宏观、更冷酷的视角去看待这场博弈。
权力、人心、利益、阴谋……这些原本离他很远的东西,如今成了他必须精打细算的筹码。
偶尔在运功调息的间隙,他会走到牛天扬床边,默默注视着爷爷沉睡的面容。他会低声诉说自己的计划,分析当前的局势,仿佛在征求爷爷的意见,又仿佛只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爷爷,您放心……凤儿不会倒下的。那些伤害您的人,那些想要我们性命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但现在,我还需要忍耐,需要积蓄力量……就像您教我的,弓弦拉得越满,箭射出去才越有力……”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哑,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刘彩盈在一旁看着,心中既酸楚又欣慰。
她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在如此巨大的压力和伤痛下,迅速褪去青涩,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成长着。
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将自己隐藏在贫民区的阴暗角落里,如同受伤的雏凤,默默舔舐伤口,积蓄着下一次振翅高飞的力量。
她知道,那个在边塞雪地里会跟她斗气、在青龙县法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正在一步步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深沉、更加复杂,也注定要背负更多的“隐麟”之主。
而她和父亲,以及那些正在黑暗中悄然汇聚到“隐麟”旗下的人们,将成为他最初的羽翼,陪他一起,蛰伏,等待,直至撕裂这沉重夜幕的那一天到来。
京城依旧喧嚣,搜捕的风声似乎渐渐平息,仿佛那场皇陵风波和后续的混乱已然过去。
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一股潜流,正在这座巨大城市的阴影深处,悄然涌动。
雏凤清音,暂敛于九重之渊。
隐麟潜行,藏锋于江湖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