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洞穴中,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黑暗与寒冷是永恒的主题。
马凤靠坐在冰冷的岩壁旁,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内撕裂般的痛楚,内腑间那股阴寒掌力如同跗骨之蛆,缓慢而坚定地蚕食着他的生机。
他勉强运起所剩无几的内力,试图引导“九转还魂丹”的药力流转周身,抵御寒气,修复伤势。
但那药力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虽能带来片刻微弱的暖意,却终究难以抗衡那深入骨髓的阴毒。
他大部分的心神,都系在身旁依旧昏迷不醒的牛天扬身上。
老人服下丹药后,气息似乎略微平稳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般随时可能断绝,但背心那个漆黑的掌印依旧触目惊心,脸色也苍白得吓人,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马凤隔一段时间,便会艰难地挪动过去,探一探老人的鼻息,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之火,才能稍感安心。
“水……”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如同着火。
暗河的水冰冷刺骨,且不知是否洁净,他不敢贸然取用。
身上的水囊早已在坠入暗河时不知所踪。
饥饿感也开始阵阵袭来。
那几块泡软的肉干,他舍不得多吃,只撕下极小的一条,含在嘴里慢慢融化,以维持最基本的体力。
他知道,自己和爷爷都急需干净的水源、药物和食物,否则,就算不被追兵找到,也会因伤重和虚弱而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里。
绝望,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
但他看着身旁如同沉睡般的师父,想起那双曾经坚毅、如今却紧闭的眼睛,便强行将那份绝望压了下去。
他不能放弃,至少,在爷爷醒来之前,他必须撑住。
他挣扎着,再次扶着岩壁站起,沿着洞穴边缘仔细搜寻。
既然有气流透入,或许附近会有渗下的雨水,或者可食用的苔藓、菌类。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尝试。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搜寻生存物资时,身后通往缝隙的方向,极其轻微地,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碎石滚落的声响。
马凤浑身猛地一僵!
所有的疲惫和伤痛在瞬间被一股冰凉的警觉取代。
他如同受惊的猎豹,猛地回身,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起了放在手边的逐日弓,另一只手已摸向了箭壶——尽管里面只剩下寥寥三支箭。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那道黑暗的缝隙,全身肌肉紧绷,体内残存的内力不由自主地开始运转,牵动着伤势,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是追兵?
还是这地下洞穴里原本存在的什么危险生物?
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此刻重伤濒危的他们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他屏住呼吸,弓身微微抬起,箭头对准了缝隙入口,手指扣在弓弦上,蓄势待发。洞内死寂,只有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那暗河永不停歇的奔流声。
缝隙处,藤蔓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一道纤细、同样带着警惕与小心翼翼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挤了进来。
来人同样浑身湿透,发髻散乱,沾着泥污,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剑,动作轻灵而戒备。
当那人完全进入洞穴,借着岩壁磷光抬起头,四目相对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了。
马凤童孔骤然收缩,扣着弓弦的手指猛地一紧,几乎就要松开!
那张沾满泥污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庞,那双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明亮如星、此刻却盛满了惊愕、担忧与难以置信的眼睛——
是刘彩盈!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巨大的震惊如同惊雷般在马凤脑海中炸开,让他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反应,只是僵在原地,维持着引弓欲射的姿态,怔怔地看着那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刘彩盈显然也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她万万没想到,在这阴森恐怖的地下洞穴深处,首先迎接她的,竟是一支蓄满杀意的冰冷箭簇!
而当她看清那张拉弓搭箭、苍白憔悴、眼中布满血丝却杀机凛然的脸庞时,心脏更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还是那个在边塞雪地里被她护在身后的小疯子吗?
还是那个在青龙县法场上如天神般降临的少年将军?
此刻的他,像是一头被困在绝境、伤痕累累却依旧獠牙毕露的孤狼,充满了攻击性与不信任。
“是……是我。”刘彩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短剑,举起了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小疯子……是我,彩盈。”
马凤依旧没有放下弓箭,眼神中的警惕丝毫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厉色:“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石摩擦。
他无法不怀疑。
京城此刻定然是天罗地网,她一个巡防营教头的女儿,如何能避开重重搜查,精准地找到这隐秘至极的地下洞穴?
这太巧合了!
巧合得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是否是敌人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利用他与彩盈旧日的的情分,引他放松警惕?
刘彩盈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怀疑与冰冷,心头如同被针扎般刺痛。
她理解他的处境,理解他必须如此警惕,但理解归理解,亲身感受这份疏离与戒备,依旧让她鼻子发酸。
她强压下心头的委屈与难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爹……发现京城各处盘查异常,尤其是针对你的描述。他又打听到前夜皇陵附近曾有异动,黑煞门和内卫府的人大批出动往西北方向追索……我,我担心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马凤身上多处包扎粗糙、依旧渗血的伤口,以及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哽咽:“我知道你们可能会避开官道,就走了一些猎户和采药人才知道的偏僻小径。在那边山坡上,我发现了打斗的痕迹,还有……血迹。后来,又找到了一个被藤蔓遮掩、有新近挤压痕迹的石缝……我,我只是赌一把,没想到……”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解释了来龙去脉,眼神清澈,带着未褪的惊惧与纯粹的担忧,不似作伪。
马凤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了一丝。
是了,刘顺平在京城多年,又是巡防营教头,对京城周边地形和各方动向有所了解,并不奇怪。
彩盈自幼在边塞长大,性格泼辣胆大,为了寻他,做出这等冒险之事,也符合她的性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同样被树枝划破、沾满泥泞的衣裤和手臂上几道细小的血痕上。
为了找到这里,她显然也吃了不少苦头。
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的马凤,体内伤势被方才猛然提气引弓所牵动,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他猛地侧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色的血点溅落在冰冷的岩石上,触目惊心。
“小疯子!”刘彩盈见状,再也顾不得其他,惊呼一声,扔下短剑就冲了过来。
“别过来!”马凤厉声喝止,还想抬起弓箭,手臂却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根本无法瞄准。
刘彩盈却不管不顾,已然冲到他的面前,看着他嘴角残留的血迹和那摇摇欲坠的身形,眼圈瞬间红了。
她一把扶住他几乎要软倒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冰凉,甚至还带着那股令人不适的阴寒气息。
“你怎么样了?伤到哪里了?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她连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擦拭血迹,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近距离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温热,听着她毫不掩饰的焦急与关切,马凤心中那最后一道坚冰铸就的防线,终于轰然崩塌。
弓箭无力地垂下,他靠在她并不算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坚实的肩膀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腑的抽痛。
虚弱和沉重的伤势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吞噬。
“爷爷……”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目光转向一旁昏迷的牛天扬。
刘彩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躺在那里、气息微弱的牛天扬。
看到老人背上那恐怖的黑色掌印,她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也瞬间白了。
“牛爷爷他……”她声音发颤。
马凤闭了闭眼,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低声道:“内卫总管……阴寒掌力……丹药,只能吊住一口气……”
刘彩盈立刻明白了情况的危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
“你别动,我先看看。”她将马凤小心地扶着靠坐在岩壁旁,然后迅速解下自己背上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小包袱。
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个瓷瓶、干净的布条、一壶清水,还有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看起来就很顶饿的干粮。
“这是我爹偷偷准备的伤药,有内服的,有外敷的,还有解毒清心的。”她快速解释道,拿起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两粒清香扑鼻的丹药,“你先服下这个,能稳住内息。”
她又拿起水壶,拔开塞子,递到马凤嘴边。
清冽甘甜的泉水涌入干渴灼痛的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
马凤贪婪地喝了几大口,才勉强压下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随后,他依言服下了那两粒丹药。
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温和却持续的热流,缓缓滋养着受损的经脉,虽然无法立刻驱散那股阴寒,却让他感觉舒服了许多。
看着刘彩盈忙碌地检查牛天扬的伤势,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清洗老人嘴角的血污,又拿出外敷的药粉,动作虽然略显生涩,却充满了专注与认真,马凤靠在岩壁上,怔怔出神。
绝境之中,这突如其来的援助,如同黑暗里骤然亮起的一盏孤灯,不仅带来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更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牵挂”的温暖。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孤独与背负,习惯了在刀光剑影中踽踽独行,可当这份熟悉的关切不顾生死地穿透重重险阻,来到他身边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原来并非坚冰一块。
他看着彩盈额角渗出的细汗,看着她因担忧而紧蹙的眉头,看着她那双曾经明亮飞扬、此刻却盛满了心疼与坚毅的眸子,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中涌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化在这阴暗寒冷的洞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