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县委大院的围墙很高。
灰色的砖墙上刷着巨大的白色标语。
门口的警卫背着枪,站得笔直。
孙大成紧了紧身上的旧布衫。
他拍打掉裤腿上沾染的稻草屑。
那股子混合着汗味和尘土的味道,怎么也拍不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大门走去。
跟警卫登记了名字。
并没有受到太多的盘问。
他身上那股子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沉稳劲儿,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县委办公楼是一座苏式建筑。
红砖外墙,高大的木窗。
走廊里铺着水磨石的地面,脚步踩上去,会有空旷的回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味,还有旧报纸受潮后的霉味。
孙大成找到了挂着“书记办公室”牌子的木门。
门虚掩着。
他抬起手,骨节粗大的手指在门框上轻轻扣了两下。
“进。”
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
孙大成推门进去。
屋里陈设简单。
两组书柜,一张宽大的办公桌。
桌上堆满了文件和报纸。
一个穿着灰色列宁装的女人正伏案疾书。
她低着头,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头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显得干练。
鬓角处,隐约能看见一两根刺眼的银丝。
那是岁月的痕迹。
也是这一年三十五岁的林曼依,至今未嫁的证明。
“什么事?放在桌上就行。”
林曼依头也没抬。
她以为是秘书送文件进来。
孙大成没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也是曾经在他身后,还要他护着的政委。
如今,她已经是这皖南县的一把手了。
屋里安静下来。
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咔哒、咔哒”的走针声。
林曼依察觉到了异样。
那是一种直觉。
她猛地抬起头。
手中的钢笔停在了半空。
那双原本充满了威严和疲惫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大了。
瞳孔里倒映出门口那个高大、粗糙的男人身影。
“大成?”
林曼依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真的是你!”
她绕过办公桌,快步走了过来。
脸上的严肃和威严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那笑容,让她的眼角炸开了几道细纹。
却也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你怎么来了?”
林曼依走到孙大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沾着草屑的肩膀,还有那双磨损严重的布鞋上。
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
“来县里送稻草,顺道来看看你。”
孙大成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他觉得自己这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
“送稻草?”
林曼依眉头微皱。
她知道农村的日子苦。
“还没吃饭吧?”
孙大成摇了摇头:“没呢,正想着请你出去吃顿饭。”
“请我?”
林曼依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
她指了指孙大成那干瘪的口袋。
“你能有几个钱?”
她的语气里没有嘲笑,只有熟稔的调侃。
“还是我请你吧。就冲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她说着,转身去拿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在这个县城,哪有让你掏钱的道理。”
孙大成急了。
他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不行,说好了我请就是我请。”
他虽然没什么钱,但这次出来,王玉霞特意给他塞了五块钱。
那是她攒下来的工资。
在这个一碗面只要几分钱的年代,五块钱是一笔巨款。
“我有钱。”
孙大成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发出“啪啪”的响声。
“玉霞给的。”
林曼依拿外套的手顿了一下。
玉霞。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她的心口。
但她脸上的笑容没有变。
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光芒微微暗淡了一瞬。
“行,你有钱,你是大款。”
她把外套披在身上,一边扣扣子,一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不过你得等我一会儿。”
“还有十五分钟才下班。”
“这是规定,我不能带头早退。”
林曼依指了指旁边的木椅子。
“你先坐会儿,我把这点文件批完。”
孙大成点点头。
他老老实实地走到椅子旁坐下。
屁股刚沾上椅子面,又觉得不自在。
他挺直了腰板,双手放在膝盖上。
坐姿端正得像是在开连队会议。
林曼依重新坐回办公桌后。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钢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孙大成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心里却在打鼓。
文致远的事,该怎么开口?
这媒人,可不好当。
特别是给县委书记当媒人。
他抓了抓头发。
又挠了挠耳朵。
视线在屋里乱飘,就是不敢在大着胆子看林曼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是在火上烤。
就在孙大成抓耳挠腮,琢磨着开场白的时候。
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接着,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身材微胖。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顶。
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
在灯光下,那脑门亮得有些晃眼。
这是县长。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
“林书记,关于那个水利修缮的……”
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县长看到了坐在墙角的孙大成。
孙大成这身打扮,实在太显眼了。
一身旧衣,裤腿卷着,脚上是一双千层底。
坐姿却像个标枪。
这显然不是来汇报工作的干部。
也不是来上访的群众。
哪有群众敢这么大马金刀地坐在书记办公室里,还一脸的纠结?
县长的目光在孙大成和林曼依之间来回扫视。
林曼依头也没抬,手中的笔依旧没停。
“这位是?”
县长试探着问了一句。
林曼依正在思考文件上的批示。
随口答了一句。
“哦!这是孙大成同志!”
语气自然。
熟稔。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县长的眼睛瞬间亮了。
孙大成。
这名字没听过。
但是林曼依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能让被称为“铁娘子”的林书记直呼其名。
还能在这个时间点,大模大样地坐在办公室里等人下班。
这关系,能简单吗?
县长那个光秃秃的脑袋里,瞬间脑补出了一场大戏。
林书记三十五岁未婚。
这是全县机关单位都知道的老大难问题。
也是上面领导关心的重点。
原来,是早就有了人啊!
看这男人的气质,虽然穿得土,但那股子精气神,一看就是当兵出身。
这就对上了!
县长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我懂了”的暧昧。
他快步走到孙大成面前。
伸出双手,一把紧紧握住了孙大成那双粗糙的大手。
“哎呀!孙大成同志!”
县长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充满了热情。
孙大成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懵了。
他被迫站起身,手被对方握得生疼。
“你好……”
他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反光的脑门。
“谢谢你啊!”
县长用力摇晃着孙大成的手,一脸的感激涕零。
“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终于帮我们的林书记解决了单身问题!”
“这也是我一直头疼的问题啊!”
县长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孙大成脸上。
“你说说,林书记这么优秀的同志,总不能为了干革命,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吧?”
“现在好了,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我代表咱们县委班子,代表咱们单位,对你表示十分的感谢!谢谢谢!”
空气凝固了。
孙大成张大了嘴。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短路了。
这都哪跟哪啊?
什么解决了单身问题?
什么终身大事?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曼依。
办公桌后面。
林曼依手中的钢笔,“啪”的一声,被折断了。
黑色的墨水溅在了文件上。
晕染出一片刺眼的污渍。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
那不是害羞。
那是恼怒。
是被戳中了痛处后的羞愤。
三十五岁未婚。
这本来就是她心底的一块疤。
现在,被这个秃头县长,当着孙大成的面,血淋淋地揭开了。
还配上了那么一番自以为是的祝贺。
这简直是在她的雷区上蹦迪。
“你这个乌兰巴托!”
林曼依猛地站起身。
一声怒吼,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县长被这一嗓子吼得一哆嗦。
握着孙大成的手也松开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林曼依。
“乌……乌兰巴托?”
他没听懂。
这是什么骂人的话?
蒙古首都?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曼依已经绕过办公桌,大步冲了过来。
她那张平日里冷静睿智的脸,此刻布满了寒霜。
“你在胡说什么?”
“谁让你进来的?”
“谁让你乱点鸳鸯谱的?”
林曼依伸手,一把揪住县长的胳膊。
别看她是女同志。
当年在战场上,也是扛过枪、背过伤员的。
手劲大得很。
县长那一身虚肉,哪里经得住她这么拽。
踉踉跄跄地就被推向门口。
“哎哎哎!林书记,我这是好意……”
县长还在试图解释。
“闭嘴!”
林曼依根本不听。
“赶紧给我出去!”
“砰!”
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把县长那张错愕的脸,还有那个反光的脑门,彻底隔绝在了门外。
走廊里,隐约还能听到县长那句没说完的“恭喜”。
屋内。
死一般的寂静。
林曼依背对着大门,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的手还按在门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孙大成站在原地。
他看着林曼依的背影,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想笑。
刚才那个县长的样子,确实滑稽。
可他又不敢笑。
现在的林曼依,就像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
随时都会炸。
他咧了咧嘴,试图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
就在这时,林曼依猛地转过身。
那双带着怒火的眼睛,直直地射向孙大成。
正好捕捉到了他那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火上浇油。
“你呲着嘴干什么?”
林曼依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尖锐。
“看笑话是吧?”
“觉得我嫁不出去很好笑是吧?”
孙大成冤枉啊。
他连忙摆手:“没……我没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你还不赶紧出去?”
林曼依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她现在谁也不想见。
特别是孙大成。
在这个男人面前,被别人谈论这种话题,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出去!”
她又指了指门口。
孙大成知道,这时候讲道理是没用的。
女人生气的时候,讲道理就是找死。
这是王玉霞教他的。
他二话不说,抓起桌上的帽子,扣在头上。
“那……我在楼下等你。”
说完,他像只受惊的兔子。
迅速窜到了门口,拉开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动作之快,堪比当年躲避敌人的探照灯。
走廊里。
孙大成靠在墙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心跳得有点快。
这林政委的脾气,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没变啊。
那是真辣。
跟朝天椒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
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了。
林曼依走了出来。
她已经整理好了情绪。
衣服上的褶皱被抚平了。
脸上的红晕也消退了。
只剩下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她看都没看孙大成一眼。
径直朝楼梯口走去。
高跟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节奏很快。
显示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孙大成摸了摸鼻子,默默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县委大院。
谁也没说话。
夕阳已经落山了。
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色的余晖。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泛黄。
风一吹,落下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气氛有些沉闷。
林曼依走在前面。
她的思绪,像这晚风一样乱。
那个秃头县长的话,虽然难听,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
当年。
她被国民党保密局的人抓了。
关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水牢里。
水漫过胸口,冷得刺骨。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就在她意识模糊的时候。
硝烟中,冲进来一个人,正是孙大成。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二话不说,把她从水里捞起来,背在背上。
他的后背很宽,很热。
那股热度,透过湿透的衣服,一直暖到了她心里。
虽然,他后来娶了别人。
可那份悸动,就像一颗种子,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怎么拔也拔不掉。
她不是不想嫁。
她是心里住了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就像刘翠花一样。
她们都是傻女人。
守着一份无望的念想,把自己的青春,一点点熬干。
林曼依深吸一口气,把眼角的湿意逼了回去。
她放慢了脚步。
身后,传来了孙大成沉稳的脚步声。
孙大成也在想心事。
他看着林曼依挺拔的背影,心里琢磨的却是另一回事。
文致远。
那个老光棍。
刚才县长那个乌龙,虽然尴尬,但也让他看清了一件事。
林曼依确实还单着。
而且,周围的人都很操心她的婚事。
这就说明,机会是有的。
只是,该怎么开口呢?
直接说?
肯定会被骂出来。
刚才那句“乌兰巴托”,他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得讲策略。
得迂回。
就像打仗一样,不能硬冲,得包抄。
不知不觉。
两人已经走到了国营饭店门口。
这个时候,正是饭点。
饭店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股浓郁的红烧肉香味,从里面飘了出来。
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
孙大成快走两步,抢在林曼依前面,掀开了厚重的棉门帘。
“到了,林书记,请。”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曼依白了他一眼。
“少来这一套。”
语气虽然还是有些冲,但明显已经消气了。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空桌坐下。
服务员是个胖大嫂,围着白围裙,拿着个小本子走了过来。
“吃点什么?”
孙大成把手伸进兜里,紧紧攥着那五块钱。
“来个红烧肉,大份的!”
他豪气地说道。
“再来个溜肝尖,一个醋溜白菜。”
“主食要大米饭,两碗。”
在这个年代,这绝对是高规格的宴席了。
特别是那大份红烧肉,油汪汪的,是多少人过年都不一定能吃上的好东西。
林曼依看着他点菜。
没有阻拦。
直到服务员走了,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孙大成。
“行啊,孙大成。”
“看来你们生产队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这一顿,得干掉你半个月的工分吧?”
她还是那个态度。
觉得孙大成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一会儿趁他去厕所的时候,自己先把账结了。
“好!”
林曼依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两人倒了杯水。
“既然你执意要请客,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不过,我可把话撂这儿。”
“我会拼命点菜的,非把你吃穷不可!”
她在开玩笑。
试图用这种轻松的语气,来掩盖之前的不愉快。
孙大成嘿嘿一笑。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身子暖和了,脑子也活泛了。
他看着林曼依那张虽然不再年轻,却依然风韵犹存的脸。
心里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气氛正好。
菜还没上。
正是说话的好时候。
“不怕。”
孙大成放下茶杯,大手一挥。
脸上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反正这个钱,我会找老文报的。”
话音刚落。
孙大成就后悔了。
他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这嘴,怎么就这么快呢?
怎么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呢?
他对面的林曼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就像是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那种轻松、调侃的氛围,在这一秒钟内,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让人窒息的寒意。
“文志远?”
林曼依的声音很轻。
却冷得掉渣。
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
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并不大。
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孙大成的心口上。
林曼依抬起眼皮。
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温情和笑意。
只有审视。
还有一种被欺骗后的愤怒。
“你来县城一趟,还跟他有关系?”
她盯着孙大成的眼睛。
目光锐利如刀。
“今天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顿饭我不吃了!”
她猛地向后一靠,双手抱在胸前。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她敏锐地感觉到了。
孙大成今天来看她,并不单纯。
不是单纯的老战友叙旧。
而是带着目的来的。
或者是,带着文致远的什么任务来的。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小火苗,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望和酸楚。
原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孙大成看着林曼依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这下是彻底把马蜂窝给捅了。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
可看着林曼依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所有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饭,怕是吃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