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翠花跑回自己的办公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她背靠着门板，身体一点点滑坐到地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窗户上，把屋里的光线割得支离破碎。
她没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掉不下来，像一锅烧得滚开却被死死盖住锅盖的水，所有的蒸汽都憋在胸口，烫得五脏六腑都疼。
教官……
她心里默念着这个称呼，嘴里泛起一股苦涩。
从她二十二岁，第一次在女子护院队里见到他，这个称呼就刻在了心里。他教她们打枪，教她们拼刺刀，教她们怎么挺直腰杆做人。在他面前，她永远是那个仰着头，看着他的女兵。
这份心思，她藏了多少年？她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他娶了王玉霞，一个有文化的、干净漂亮的女人。
她认了。
她觉得王玉霞配得上他。她把那份心思，像纳鞋底的麻绳一样，一针一针，紧紧地缝进了心里，再用厚厚的布浆糊了一层又一层，不让任何人看出来。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她离了婚，一个人过。村里不是没有人来说过亲，可她都拒了。
她不想将就。她心里装着一个人，再也腾不出地方给别人了。她甚至想过，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家添了丁，看着他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就够了。
可他今天，都说了些什么？
让她嫁给黄四郎。
那个当年跟在她屁股后面，怯生生喊她“队长”的半大孩子。
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他把她当成什么了？一个没人要的老女人？一个可以拿来解决别人麻烦的工具？
刘翠花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原来，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的。他根本不懂她。
他从来就没懂过。
十几年的敬重和仰望，十几年的隐忍和酸楚，在这一刻，全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不恨黄四郎，那孩子是好孩子，可惜了。她也不怨黄家，他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她怨他。
怨这个叫孙大成的男人。
他亲手把她心里那座神龛给砸了，然后指着一地碎片告诉她，这东西不值钱，拿去换点实在东西吧。
这比直接捅她一刀，还让她疼。
太阳正中，孙大成拖着空荡荡的板车回到了杨柳小学。轮子碾过学校门口的土路，发出有气无力的“吱呀”声。他把板车停在墙根，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靠在车辕上，半天没动。
王玉霞从办公室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她走到丈夫身边，把水递给他。
“看你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事情不顺利。”
孙大成接过缸子，仰头灌了一大口。温热的水流进喉咙，却没能让他心里那股子憋闷顺下去。
“是呀，”
他放下缸子，声音沙哑。
“她不同意，还发了一顿火。”
他想不明白，刘翠花为什么反应那么大。老牛吃嫩草，多好的事。换了别人，不得乐开了花？她倒好，跟点了炮仗一样。
王玉霞看着他那副想不通的拧巴样，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事，男人就是一根筋。她没有再提翠花的心思，那等于是往丈夫和翠花两人的伤口上撒盐。
她只是拿过他手里的空缸子，温声说：“算了，你也尽力了。这事强求不来。再说，黄四郎还年轻，人高马大的，长得也不赖，总能找到媳妇的。只要不挑，不痴不傻不残的，就算长得不好看，也能凑合过日子。”
这话是安慰，也是实情。在这个年代，能有口饭吃，能传宗接代，就是顶好的日子了。
孙大成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坐了一会儿，心里那股劲儿还是顺不过来。他站起身，对王玉霞说：“我去趟你爹那儿。”
他答应了黄家的事，就不能半途而废。刘翠花这条路走不通，他得赶紧想别的辙。
他自己的门路窄，可老丈人王郎中在十里八乡行医，认识的人多，三教九流都打交道，兴许能物色个合适的。
跟媳妇交代了一声，他又去了趟丈人王郎中的小药铺。
王郎中的药铺又开起来了，听了女婿的来意，停下手里的活，捻着山羊胡子笑了。
“你啊，真是个热心肠。行，这事我记下了，帮你留意着。不过，说媒拉纤这种事，得看缘分，急不来。”
孙大成点了点头，心里稍稍安稳了些。从老丈人家出来，他拉起板车，朝着柳树湾村的方向走去。
刚进村口，就看见一个干瘦的人影从田埂上跑了过来，是黄仁贵。他前些年还算挺拔的腰板，如今已经佝偻得像只虾米。
“大成！大成！”
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先到了。
黄仁贵跑到板车前，扶着车辕，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急切和期盼。
“怎么样？成了没有？”
看着他那张写满风霜和愁苦的脸，孙大成心里一堵。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黄仁贵眼里的光，瞬间就灭了。他像是被人抽了主心骨，一下子垮了下来，喃喃自语：“不同意……也是，人家是干部，怎么会看上我们家……”
孙大成拍了拍他的肩膀：“黄叔，你别急。这事不成，咱们再接着找。四郎是个好小伙，总会有好姑娘的。”
这话他说得自己都没底气。
黄仁贵摆了摆手，失魂落魄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田里。那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看着让人心酸。
第二天，天刚亮，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大队书记尹其怀在喇叭里喊，让各家各户出劳力，把队里晒干的稻草运到县城的造纸厂去。
这可是个好差事。交了稻草，不仅能给队里换点钱，最重要的是，去的人能在县城国营饭店里吃一顿饱饭。
在肚子里存不住油水的年头，这比过年还有吸引力。
孙大成原本不想去，他心里还烦着黄四郎的事。可尹其怀直接找到了他家，非让他带队。
“大成啊，你当过兵，有组织能力，这十几辆板车交给你，我放心。”
尹其怀话说得客气，意思却不容拒绝。
孙大成只好应了下来。
队伍在村口集合，十几辆板车，每辆车上的稻草都堆得像座小山。黄四郎也在队里。他如今是大队的会计，这差事是孙大成帮他向公社要来的。
一个地主家的儿子，能吃上公家饭，在村里是独一份。
黄四郎没说话，默默地把拉车的皮带套在自己肩上。那皮带深深地勒进他壮实的肩膀，他弓着腰，黝黑的脸膛上全是汗，两只手紧紧抓着车把，使出全身的力气。
队伍出发了，十几辆板车在土路上排成一字长龙，吱吱呀呀地向着皖南县城的方向挪动。
路过杨柳镇的时候，尹其怀让大家歇口气，喝口水。孙大成没去学校看王玉霞和女儿，他心里装着事，脚下不停，直接拐到了老丈人王郎中的药铺。
“怎么样了，爹？”他急急地问。
王郎中正给一个病人看诊，见他这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哪能这么快呢？这是说媳妇，又不是去集上买牲口！你安心去办事，有消息了我托人告诉你。”
孙大成只好又匆匆赶回队伍。
板车队继续上路。尘土飞扬，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终于，在下午时分，他们赶到了皖南县城。
造纸厂的仓库前，稻草过了秤，开了单。尹其怀拿着单子去结账，孙大成则带着一群精疲力尽的汉子，直奔国营饭店。
饭馆里人声鼎沸。雪白的馒头，大碗的红烧肉，虽然每人限量，但那扑鼻的香气，还是让所有人都猛咽口水。
孙大成给大家分好饭票，交代了一声：“你们先吃，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没等众人反应，转身走出了饭馆。
他心里还记着另一件事。文致远那张既尴尬又充满希冀的脸，在他脑子里闪过。
答应了兄弟的事，就得办。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大步朝着县政府那栋灰色的办公楼走去。
他得去找林曼依。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但既然来了县城，这个头，他必须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