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饭店里,油腻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那股子红烧肉的香气,此刻钻进孙大成的鼻子里,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他看着林曼依那双骤然变冷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完了。
这下是彻底把马蜂窝捅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干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有的解释,在林曼依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怎么不说话了?”
林曼依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碴子一样,一下下刮着他的耳膜。
“是不是在想,该怎么把这个谎给圆过去?”
“孙大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没有提高音量,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让人心头发颤的冷意。
孙大成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他一个在枪林弹雨里都面不改色的汉子,此刻却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猛地一咬牙,头一低,豁出去了。
“是!”
他憋出一个字,声音沙哑。
“是老文托我来的。”
“他……他惦记你很多年了。他不敢自己来,就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话说开了,反倒没那么憋屈了。
孙大成抬起头,迎上林曼依的目光。
“林书记,我没别的意思。老文是个好人,你们又是老战友,知根知底……”
他还在试图解释。
林曼依却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一片荒芜的凉。
她没再看孙大成,而是扬起手,对着不远处正忙着收拾桌子的胖大嫂喊了一声。
“服务员!”
声音清脆,利落。
胖大嫂应声走了过来。
“同志,还要点什么?”
林曼依连菜单都没看,直接报菜名。
“你们这儿最贵的菜是什么?红烧海参有吗?来一份。”
“那个溜虾仁,也来一份。”
“再加个……狮子头。”
她每说一个菜名,孙大成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胖大嫂拿着笔的手都顿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穿着朴素列宁装的女干部。
这点的可都是硬菜,一顿饭下来,怕是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
林曼依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怎么?怕我们付不起钱?”
她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孙大成。
“放心,今天这顿饭,有人买单。”
说完,她不再理会任何人,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悠悠地喝着。
那副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女人不是她。
可孙大成知道,这才是暴风雨来临前真正的宁静。
他宁愿她像刚才那样,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一顿。
菜很快就上来了。
油光锃亮的海参,金黄饱满的虾仁,香气扑鼻的狮子头。
每一道菜,都像是对孙大成那干瘪口袋的无情嘲讽。
林曼依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海参,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她的动作很优雅,表情很平静。
可孙大成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有在品尝味道。
她只是在吃。
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又像是在发泄一种无声的愤怒。
孙大成面前那碗米饭,一口没动。
他如坐针毡。
饭馆里的喧闹,仿佛都离他远去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林曼依咀嚼时,牙齿和食物轻微的摩擦声。
每一声,都像是在啃噬他的心。
他终于忍不住了。
“林同志……”
他开了口,声音干涩。
“你别光顾着吃啊。”
林曼依眼皮都没抬一下,又夹起一个虾仁。
孙大成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你看,你也……岁数也不小了,再想找个称心如意的,不容易。”
“老文人不错,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知冷知热,会疼人。而且他也喜欢你这么多年,你们要是能成,也是一桩美事。不如……”
“不如什么?”
林曼依终于放下了筷子。
筷子头在盘子边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不如将就吗?”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大成。
“孙大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该将就了?”
“我怎么就找不到好的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绷紧的弦。
“我为什么就不能找个年轻的?嗯?”
“我三十五岁,怎么了?三十五岁就活该捡别人剩下的?三十五岁就应该找个老头子把自己嫁了,好让你们这些男人都安心,是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尖锐,像一连串的子弹,打得孙大成毫无还手之力。
整个饭馆里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孙大成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被林曼依那句“为什么就不能找个年轻的”给炸懵了。
年轻的?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里蹦了出来。
黄四郎。
刘翠花嫌黄四郎太年轻,是“老牛吃嫩草”,不愿意。
可眼前这位……这位县委书记,她愿意啊!
解决一个也是解决,解决两个也是解决。
如果林曼依真能看上黄四郎,那岂不是一举两得?
黄家的难题解决了,林书记的个人问题也解决了。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林曼依三十五,比刘翠花还小一岁。
黄四郎二十五。
整整十岁。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孙大成看着怒气冲冲的林曼依,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你……你真要找个年轻的?”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林曼依正在气头上,听他这么一问,更是火冒三丈。
她以为孙大成在嘲讽她。
她猛地一点头,像是在赌气,也像是在宣战。
“对!我就要找年轻的!”
孙大成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你看黄四郎怎么样?”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也见过的,就在我们村。今年二十五岁,算年轻了吧?”
“人长得高高大大的,模样也俊。现在是我们大队的会计,脑子活泛,肯干。”
他一口气把黄四郎的优点全说了出来,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就是……就是成分不太好,地主家的。你在意这个吗?”
林曼依彻底愣住了。
她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
她看着孙大成那张既紧张又带着一丝兴奋的脸,忽然觉得牙根有点疼。
感情这家伙今天来,就是个职业媒婆。
文致远不成,立马就换下一个。
她把他当成压在心底的石头,不敢碰,不敢想。
他却把她当成滞销的货物,急着清仓处理。
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哀,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
原来,他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
他想把自己嫁出去。
嫁给谁都好。
只要嫁出去了,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也就了了。
他们之间的那点情谊,那点纠葛,也就彻底断干净了。
林曼依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
心里那团烧了十几年的火,在这一刻,只剩下了一捧冰冷的灰。
她看着孙大成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忽然就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
她猛地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
“好!我同意!”
声音很大,震得桌上的盘子都嗡嗡作响。
孙大成高兴坏了。
他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成了!
东方不亮西方亮!
他居然真的促成了一对!
“太好了!太好了!”
他搓着手,满脸喜色。
“四郎……四郎他们就在那边吃饭呢!我这就去把他叫过来!”
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
林曼依叫住了他。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行吧。”
她看着满桌的菜,忽然没了胃口。
“那就见见吧。”
她想开了。
或者说,是认命了。
心里那座神龛,已经被孙大成亲手砸了。
守着一地碎片过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孙大成并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他只当她是同意了。
他兴冲冲地跑到饭馆的另一头。
黄四郎正和几个村里的汉子挤在一张桌子上,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孙大成一把拉起他。
“四郎,快,跟我来!”
黄四郎被拽得一个趔趄,嘴里还塞着半口馒头。
“教官,干啥呀?”
孙大成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几句。
黄四郎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县……县委书记?
林书记?
要见我?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懵了,被孙大成半推半就地带到了林曼依的桌前。
看到林曼依的那一刻,黄四郎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那可是县委书记!
是在全县大会上做报告的大人物!
他不像对着刘翠花,那是从小跟在屁股后面喊“队长”的姐姐,有亲近,也有畏惧。
但对着林曼依,他只有纯粹的敬畏。
他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林……林书记好。”
他躬着身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林曼依抬眼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很高,很壮实,皮肤是健康的黝黑。
五官端正,一双眼睛虽然带着紧张,却很明亮,很干净。
确实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比那个脑门锃亮的县长,顺眼多了。
也比文致远,年轻太多了。
她的心里,依然是一片荒芜。
但看着黄四郎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她心底那点尖锐的痛,似乎被抚平了一些。
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
她的声音很平淡。
黄四郎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只坐了半个屁股。
腰板挺得笔直。
孙大成看着这情形,心里乐开了花。
有戏!
“你们聊,你们聊!”
他找了个借口,溜回了自己那桌,招呼着大家。
“吃饱了没?吃饱了咱们就准备回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朝林曼依那桌张望。
黄四郎对林曼依,可没有对刘翠花那种“姐姐”的想法。
他只觉得,自己是走了天大的运。
林书记的身份摆在那里,他觉得自己能跟她说上一句话,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心里充满了自卑,也充满了想要表现自己的渴望。
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
所以,他表现得格外主动,也格外谦卑。
林曼依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
问他会计的工作,他把账目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问他村里的生产情况,他把各项数据记得一字不差。
他聪明,好学,又带着年轻人的那股子冲劲。
林曼依静静地听着。
她发现,这个年轻人,比她想象的要出色。
他身上没有老干部的暮气,也没有知识分子的酸腐。
他就像一颗刚刚破土的野草,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两人一问一答,气氛竟然出奇地融洽。
孙大成远远地看着,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他带着村民们,拉着空荡荡的板车,走出了县城。
夜色下,车轮滚滚,吱呀作响。
他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国营饭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黄四郎留在了县城。
林书记说,让他多待两天,帮着县委整理一下全县农业生产的资料。
孙大成知道,这是个好兆头。
他拉着车,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他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没有回头再去看林曼依。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那个坐在饭桌前的女人,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茶水,又苦又涩。
就像她这半辈子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