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心里那块大石头,悬了起来,他伸手,按住了文致远要去拿暖水瓶的手。
“老文!”
孙大成的声音很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咱俩是过命的交情。你心里要是有事,就跟我说。要是没把我当兄弟,那我现在就走。”
他的手很有力,像一把铁钳,牢牢地按着文致远的手腕。
文致远被他按得动弹不得,手里的搪瓷缸子在桌上晃了晃。
他抬起头,躲闪的目光终于对上了孙大成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那双眼睛里,没有嘲笑,没有探究,只有坦荡和真诚。
文致远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松开缸子,颓然坐回椅子上。
他从口袋里摸索出孙大成给他的那支“大生产”牌香烟,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来。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疲惫和沧桑。
“大成啊,”
他开了口,声音沙哑。
“这事……在我心里烂了十年了。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孙大成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还记不记得林曼依?”文致远问。
孙大成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像一颗被埋在土里很多年的种子,突然被翻了出来。怎么会不记得?那个穿着合身的军装,扎着两条大辫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开枪却比男人还稳还准的政委。
“记得。”
“我喜欢她。”
文致远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梦。
“从见她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了。”
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解放前炮火连天的岁月。
“那时候,我刚拉起天门山的游击队,她是被派来当政委的。一个城里来的女学生,有文化,说话温声细语的,可拿起枪,十里外的靶子说打眼不打眉。能文能武,你说,哪个男人不喜欢?”
文致远的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后来,你上了山。你一来,就成了新的队长。你不知道,从那时候起,她的那双眼睛,就再也没从你身上挪开过。”
孙大成心里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些。
在他眼里,林曼依只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厉害的战友,是政委。和他当时的心里只有王玉霞?
“我能怎么办?”
文致远又吸了口烟,烟头的火星在他眼前明明灭灭。
“我只能把那份心思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看着她看你的眼神,我这心里,跟刀割一样。”
“再后来,你走了,回了柳树湾,还娶了玉霞妹子。我……我又觉着自己有希望了。”
文致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难堪。
“我找了个机会,跟她……说了。扭扭捏捏的,话都没说明白。”
他停顿了很久,像是在回忆那天的窘迫。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一点余地都没给我留。”
文致远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当时就想,肯定是我比她大太多了,她嫌我老。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嫁,我也就这么耽误下来了。心里……放不下啊。”
一根烟抽完了,文致远把烟蒂在鞋底上用力地碾灭。十几年的心事,就随着这几口烟,吐了个干净。他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但眼神里,却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抬起头,看着孙大成,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大成兄弟,我这辈子没求过人。我可什么都跟你说了,你……你能不能……帮我带个话?”
孙大成听得目瞪口呆。
他今天来,是想给黄四郎和刘翠花牵线的。结果翠花的门还没摸到,倒先接了书记的活儿,要去给县委书记说媒。
他啼笑皆非,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这是成月老了?专门给人牵线搭桥了!”
不过,他心里那块最大的石头,算是彻底搬开了。只要文致远惦记的不是翠花,那就什么都好说。
翠花那性子,要是知道自己被两个男人同时惦记,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
他看着文致远那张充满希冀的脸,心里一软。这个男人,平日里威风八面,想不到也有这么窝囊的时候。
“行。”
孙大成点了下头。
“不过,这事得往后拖拖。”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老文,实话跟你说,我今天来公社,就是想解决翠花的个人问题。这事不办妥,我心里不踏实。至于你的事,等我忙完了,一定给你办。”
“真的?”
文致远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裂开大嘴,脸上笑开了花,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呵呵地直乐,哪里还有半点书记的样子。
孙大成没再多说,转身走出了书记办公室。
他心里揣着两桩亲事,一桩是别人的,一桩是他自己揽上身的,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他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找到了刘翠花的办公室。门关着,他抬手敲了敲。
“请进。”
里面传来刘翠花清脆的声音。
孙大成推开门,刘翠花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见来人是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惊喜。
“教官?你怎么来了?”
“出来说。”
孙大成没进屋,只在门口说了一句,就转身朝楼下走去。
刘翠花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放下笔,跟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办公大楼,站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正是上班时间,院子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跟刘翠花打招呼,喊一声“刘副书记”。
孙大成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又领着她走到了大院后头,一排堆放杂物的平房后面。这里僻静,没什么人来。
刘翠花看着他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有些打鼓。
“教官,到底什么事啊?”
孙大成背对着她,看着斑驳的墙皮,嘴唇动了动,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事,比让他去炸个炮楼还难。他掏出烟袋,卷了根旱烟,点着了,狠狠抽了两口,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
他看着刘翠花,那张被岁月磨砺得越发坚毅的脸,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翠花……那个……黄家你知道吧?黄仁贵家。”
“知道啊,黄四郎不是以前咱们护院队的嘛。”
刘翠花答道。
“嗯。”
孙大成点了点头,又抽了口烟,像是要借着烟雾壮胆。
“四郎那孩子,今年二十五了,还没娶上媳妇。成分不好,没人愿意嫁。他爹娘都快愁死了……”
孙大成把黄家的难处,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
刘翠花静静地听着,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叹了口气:“是啊,这年头,成分就是一座山,能把人压死。四郎那孩子,可惜了。”
“所以……我想着……”
孙大成终于说到了正题,声音却越来越低。
“你……你现在也是一个人。你看,你俩……能不能凑合凑合,搭伙过日子?”
院子里一片寂静。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刘翠花脸上的同情和惋惜,一点点凝固了。她怔怔地看着孙大成,眼睛慢慢睁大,像是没听清他说的话。
“教官,你说什么?”
孙大成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让你嫁给黄四郎。”
话音刚落。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刘翠花猛地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孙大成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刚要问她干什么。
“教官,你掐我一下,我是不是在做梦?”
刘翠花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他。
“什么?要我嫁给黄四郎?我这个岁数都可以当他妈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愤怒。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质问的语气跟孙大成说话。那声“教官”,喊得又硬又冲。
孙大成被她吼得一愣,随即也来了火气。他本来就觉得这事难办,憋了一肚子的话,现在被她这么一顶,心里的火也窜了上来。
他皱着眉,沉声说道:“这难道不好吗?黄四郎年轻,身体壮,能干活。你嫁过去,下半辈子有靠。难道你是在意他的成分?怕影响你的前途?”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两全其美的事。他想不通刘翠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前途?”
刘翠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
“我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是我祖上烧了高香,是党看得起我!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会在乎他那个地主成分?”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里面有愤怒,更有委屈。
“可是,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教官,你忘了吗?他进护院队的时候,才多大?还是个半大孩子!我把他当弟弟,当子侄看的!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让我嫁给他!”
“我不同意!”
刘翠花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三个字。她死死地瞪着孙大成,仿佛要看穿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那眼神,像一把刀子,扎得孙大成心里一抽。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她那双通红的、写满了屈辱和失望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刘翠花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那背影,决绝得像是在逃离什么让她无法忍受的东西。
孙大成一个人僵在原地,手里还夹着那根燃了一半的旱烟。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
他被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
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好心,怎么就办成了坏事?这明明是个挺好的解决办法,黄家能洗白成分,翠花后半辈子也有了依靠。
“老牛吃嫩草的事,她还不愿意了!”
他看着刘翠花消失的方向,把手里的烟蒂狠狠往地上一扔,心情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