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京城的风裹挟着玄武湖畔的湿寒,悄然渗入皇城的每一处宫阙。镇国公府与魏王府的暗战早已褪去伪装,明枪暗箭在朝堂内外交织,而这场权力漩涡的中心,终究还是将东宫卷入了无法挣脱的洪流。太子李景琰端坐于丽正殿的书房内,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砚台,眉宇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这位天性仁厚、素来以宽和着称的储君,正经历着他储位生涯中最艰难的挣扎。
东宫的气氛早已不复往日的清明。近半月来,一种诡异的压抑感如同受潮的霉斑,在梁柱间、回廊下悄然蔓延,连洒入窗棂的日光都显得黯淡了几分。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太子身边的老内侍,他发现那些平日里常来汇报政务的属官,言语间渐渐多了些耐人寻味的试探。尤其是几位与二皇子李景曜或是陇西李氏素有往来的官员,每次觐见时,总会“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镇国公沈清辞。
“殿下,臣昨日路过兵部,见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衙门外,听闻国公爷正与几位将军商议边防守则。”户部主事躬身回话时,眼角的余光悄悄瞟向太子的神色,“国公爷虽卸去兵权,专心编修兵策,但军中旧部遍布,往来皆是肱骨要员,这影响力,似乎比执掌兵权时还要深远几分啊。”
李景琰当时正低头批阅赈灾奏折,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沈将军乃国之柱石,编修兵策亦是为朝廷分忧,诸位不必多心。”
可这样的“不必多心”,在接二连三的试探中渐渐变得苍白。几日后,京营都督府的参军前来汇报军纪整饬情况,话锋一转便提及:“殿下有所不知,京营之中,士卒们对镇国公当年定下的操练之法奉若圭臬,便是秦将军如今发号施令,也常以‘国公爷旧例’为由。如今将士们只知秦将军军令如山,对兵部下发的文书,反倒有些怠慢了……”
“国公爷年轻有为,又立下平定北境的不世之功,如今虽看似谦退避嫌,可这般威望,只怕……非久居人下之辈啊。”太常寺少卿在议事时,半是感慨半是隐晦地补充道,语气里的担忧恰到好处,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拨。
这些话语,起初如同檐下的雨滴,零星散落,并未在李景琰心中掀起太多波澜。他与沈清辞相识多年,深知其才干卓绝,更感念其在自己被二皇子刁难时的多次维护。更何况,沈清辞还是太子妃沈清鸢的“幼弟”,姐弟二人情深义重,沈清鸢嫁入东宫三年,贤良淑德,聪慧通透,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之举。于公于私,李景琰都愿意相信沈家的忠诚。
可水滴石穿,最是磨人。那些看似无心的话语,如同细沙般悄悄堆积在他心头,久而久之,竟成了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沈清辞的动向:朝堂上百官对沈清辞的推崇、京中百姓对“镇国公”的称颂、甚至宫中嫔妃闲谈时提及沈将军的敬畏……这些原本该让他欣慰的场景,如今却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不安。
这日午后,秋阳透过雕花窗棂,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景琰正埋首批阅奏章,一份来自北境都督府的例行奏报吸引了他的目光。奏报详细陈述了秋季边防换防的部署,言辞严谨,条理清晰,本是份中规中矩的公文。可在奏报的末尾,一行字却如同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他的眼底:“……所有部署,皆谨遵镇国公所拟《北境兵策要略》而行,将士闻之,无不感念国公爷体恤军心、深谋远虑之情,士气大振,愿为朝廷效死力……”
若是在往日,李景琰或许只会提笔朱批“甚善”二字,欣慰于边防稳固、将士用命。可此刻,结合近日耳边那些若有若无的私语,这句话落在他眼中,却变得格外刺眼。
感念国公爷?
那将他这个储君、将朝廷、将父皇置于何地?
北境将士感念的是沈清辞的恩德,而非朝廷的浩荡皇恩,更非他这个太子的体恤。沈清辞不过是编修兵策,竟能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将士如此感念,这般威望,已然超出了臣子应有的界限。
李景琰的眉头紧紧蹙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将那份奏报重重放在一旁,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湿闷的棉花,说不出的憋闷与不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遍告诉自己是多想了,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官员的话语,挥之不去。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轻缓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青色宫装的小内侍躬身入内,手中捧着一封密封的信函,神色恭敬中带着几分谨慎:“殿下,此乃门吏在东宫门外拾得,封皮上写着‘东宫亲启’,并无署名,奴婢不敢怠慢,即刻呈了上来。”
李景琰心中疑惑更甚。东宫门禁森严,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这封匿名信函为何会出现在宫门外?他示意内侍将信函呈上,指尖触及封皮,只觉纸质粗糙,不似宫中常用的宣纸。拆开火漆封口,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素笺,上面用一种刻意扭曲、难以辨认笔迹的墨字,写着一首四句短诗,仿若谶语:
“青锋映日芒,赫赫遮紫宸。
鸢栖东宫木,心向同根藤。”
李景琰逐字逐句地读着,起初还未完全领会其意,可稍加思索,一股寒意便从脚底直窜头顶!
“青锋”二字,分明暗指沈清辞(沈青)——他少年成名,剑法卓绝,北境一战更是以一柄长剑破敌阵,“青锋”之名,京中无人不晓。“映日芒”喻其锋芒毕露,“赫赫遮紫宸”则直指他功高震主,威势已然掩盖了帝王的光辉!“紫宸”乃是皇宫正殿之名,代指皇权,这诗句的恶毒之处,已然昭然若揭。
而后半句,更是字字诛心。“鸢栖东宫木”,“鸢”自然是太子妃沈清鸢,“东宫木”便是指他这个太子,意为沈清鸢虽嫁入东宫,却如鸟儿暂栖枝头。“心向同根藤”则更进一步,暗指沈清鸢与沈清辞姐弟连心,她的真正倾向从来都不是东宫,而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沈家!
这哪里是什么谶语,分明是赤裸裸的挑拨!
“啪!”
李景琰的手猛地一抖,那张素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殿内静得可怕,只有他急促的喘息声,与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隐忧,那些不敢深思的疑虑,此刻被这短短二十个字彻底挑破,如同被揭开的伤疤,鲜血淋漓。
沈清辞能力太强,声望太高,军中根基太深!沈清鸢智慧过人,心思缜密,与沈清辞自幼相依为命,姐妹情深!他们沈家,一门两杰,权势滔天,真的甘愿只做辅佐君王的臣子吗?
自己这个太子,性情仁厚,甚至有些优柔寡断,在沈清辞这样锋芒毕露的将才面前,是否显得太过平庸?在沈家眼中,他究竟是一个值得辅佐的储君,还是一个可以利用、甚至取而代之的跳板?
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猜疑的浇灌下疯狂滋长。李景琰僵坐在御座上,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张素笺,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无边的寒潭。他想怒吼,想撕碎这恶毒的挑拨,可心中的疑虑却如藤蔓般缠绕,越收越紧,让他喘不过气来。
“殿下,您没事吧?”内侍见太子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
“滚出去!”李景琰猛地抬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戾气。内侍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退下,不敢再多说一句。
殿内只剩下李景琰一人,他缓缓弯腰,捡起那张素笺,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知道,这必然是魏王府或是二皇子一派的阴谋,目的就是离间他与沈家的关系。可偏偏,这挑拨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身为储君,他渴望得到百官的拥戴,渴望证明自己的能力,更害怕被人觊觎储位,被人取而代之。
沈清辞的存在,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平庸与优柔。而沈清鸢与沈清辞的姐弟关系,更是让他无法完全放下心防。
接下来的几日,东宫的气氛愈发凝重。而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彻底动摇了李景琰的心智,将他推向了猜疑的深渊。
第一件事,发生在朝堂议事之上。那日商议的是如何加强京城与北境之间的驿传效率,以便更快传递军情。此事关乎边防安危,百官议论纷纷,却始终未能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就在此时,沈清辞出列奏道:“殿下,臣在编修兵策期间,曾遍查北境各州驿传旧档,发现现有驿传多有冗余环节,且驿站分布不均。臣拟了一套改进方案,可精简流程,增设中途驿站,同时启用快马轮换制度,可将北境至京城的传信时间缩短三成。”
说罢,他呈上早已备好的方案卷宗。卷宗内不仅有详细的流程规划,还有驿站分布图与马匹调配清单,思路清晰,数据详实,一看便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行之策。
若是在往常,李景琰必会大喜过望,当即下令采纳。可此刻,他看着那份详尽的方案,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抗拒。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百官之列的御史大夫——此人乃是二皇子李景曜的岳父,素来与沈家不和。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御史大夫立刻出列奏道:“殿下,臣以为不妥。驿传之事关乎国家信息传递命脉,非同小可。镇国公的方案虽看似精妙,但多沿用边关经验,京城与北境情况不同,贸然推行恐生变数。此事当以稳妥为主,不如召集相关官员另行商议,拟定一套更为周全之策。”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句句不离“稳妥”二字,听起来倒像是老成持重的劝谏。李景琰心中一动,竟觉得此言甚有道理。他害怕沈清辞的方案太过激进,更害怕沈清辞借此机会进一步扩大影响力——毕竟驿传遍布全国,若是按照他的方案推行,各地驿站官吏难免会感念其功。
“御史大夫所言极是。”李景琰沉吟片刻,最终开口道,“沈将军的方案虽有可取之处,但事关重大,仍需斟酌。此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吧。”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寂静。百官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太子会驳回如此完善的方案。沈清辞站在殿中,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深深地看了李景琰一眼。
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如同深潭般平静。可就是这样一道目光,却让李景琰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仿佛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彻底看穿。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敢与沈清辞对视。
退朝之后,李景琰回到东宫,心中满是复杂。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有些不妥,甚至辜负了沈清辞的心血,可心中的猜疑却让他无法做出别的选择。
而第二件事,则彻底打破了他与沈家之间最后的信任。
几日后,京营都督秦岳依据各营实际防务需求,拟定了一份新型军械分配清单,呈报东宫与兵部核准。这份清单是秦岳与麾下将领反复商议的结果,兼顾了各营的作战特点与军械损耗情况,合理合规,本无任何问题。
可清单递到东宫后,却迟迟没有批复。秦岳派人去询问,得到的回复却是太子殿下要亲自过问此事。没过几日,东宫便传回了修改后的清单。秦岳打开一看,顿时面色铁青。
太子的修改意见,简直是外行指导内行——将本该配给边防先锋营的重型弩箭,调拨给了负责京城守卫的步兵营;将最新型的鱼鳞甲,分给了几乎用不上的后勤营。这些修改毫无实际意义,甚至会影响京营的作战能力。
秦岳何等精明,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太子这是在借机掣肘他,更是在表达对镇国公府的不信任——他是沈清辞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在京营中威望极高,太子此举,分明是怕他与沈清辞联手,掌控京营兵权。
“简直荒谬!”秦岳将修改后的清单重重拍在案上,气得浑身发抖。他跟随沈清辞多年,深知其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半点不臣之心。可太子却被流言蒙蔽,做出如此昏聩之事,不仅寒了他的心,更寒了京营将士的心。
消息很快传到了镇国公府,沈清辞听闻后,只是沉默地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飘落的秋叶,久久没有说话。他心中清楚,太子对他的猜疑,已然根深蒂固。
而东宫之中,沈清鸢也早已察觉到了太子的异常。
这日晚膳后,沈清鸢陪着李景琰在庭院中散步。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动着廊下的宫灯,光影摇曳。沈清鸢看着李景琰紧锁的眉头,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殿下近日似有心事,处理政务时,也似乎有些不同往日。莫非是朝堂之事太过繁琐,累着殿下了?”
她的语气委婉,带着几分关切,却没想到,李景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瞬间变得烦躁起来。“孤自有主张!”他猛地停下脚步,语气带着一丝不耐与愠怒,“莫非在东宫,孤连决断之权都没有了吗?清鸢,你是太子妃,只需打理好内院事务便可,朝堂之事,不必多问。”
话一出口,李景琰便有些后悔了。他看到沈清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脸色也变得微微苍白。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轻声道:“臣妾失言,殿下恕罪。”
看着她这般模样,李景琰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愧疚。他知道自己不该对她发脾气,沈清鸢向来识大体、顾大局,从未干涉过朝堂政事,今日不过是关心他罢了。可心中的烦躁与疑虑,却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罢了,孤也不是故意说你。”李景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只是近日朝堂之事繁杂,孤心中烦闷,难免迁怒于你。你别往心里去。”
沈清鸢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两人并肩走在庭院中,气氛变得格外尴尬。曾经的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一层无形的隔阂所取代。
从那以后,李景琰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与沈清辞的直接接触。沈清鸢几次想找机会与他沟通,都被他以政务繁忙为由推脱。在处理政务时,他也更多地听取那些“老成持重”、实则与二皇子暧昧不清的官员的意见,东宫的政策渐渐显现出一种混乱与摇摆的迹象——时而激进,时而保守,前后矛盾,让百官无所适从。
丽正殿内,沈清鸢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秋海棠,心中一片冰凉。
她何等聪慧,如何看不出太子已被流言和阴谋所惑?那首匿名的谶语诗,她后来也设法看到了,字字诛心,用心之歹毒,令她心寒彻骨。她知道,这是魏王府与二皇子一派的毒计——离间不了陛下对沈清辞的信任,便转而离间太子与沈家的关系。
一旦太子对沈家、对清辞失去信任,她们姐妹便如同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沈清辞在朝堂之上将腹背受敌,而她这个太子妃,在东宫之中也将举步维艰。更重要的是,太子此举,不仅会毁掉沈家,最终也会毁掉他自己的储君之位——没有了沈家的支持,仅凭他的仁柔与优柔,如何能抵挡得住魏王府与二皇子的步步紧逼?
“景琰……你终究,还是信了吗?”沈清鸢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失望。秋风吹起她的裙摆,带来阵阵寒意,她却浑然不觉。她必须想办法,必须尽快点醒太子,否则,不仅沈家危矣,东宫也将万劫不复。
而此刻的李景琰,正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那份被搁置的驿传方案,与那份被他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军械分配清单。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冰冷的宫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心中充满了矛盾与痛苦。一方面,他害怕沈清辞真的权柄过重,威胁到自己的储位;另一方面,他又隐隐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荒唐,辜负了沈清辞的忠诚,也伤了沈清鸢的心。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沈清辞在朝堂上那平静的目光,想起沈清鸢黯然神伤的模样,心中便涌起阵阵愧疚。
可每当他想要放下疑虑时,那些官员的话语、那首恶毒的谶语诗,便会在脑海中反复浮现,提醒他潜在的“危险”。
他就像一个被丝线操控的木偶,在猜疑与愧疚之间来回拉扯,痛苦不堪。
而这,正是幕后黑手最乐于见到的局面。
东宫的信任危机已然爆发,镇国公府与东宫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魏王府与二皇子一派则在暗处冷眼旁观,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时机。京城的风,越来越急,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风暴眼中的沈清辞与沈清鸢,面临的局势,陡然变得更加凶险莫测。她们能否化解这场信任危机,挽回太子的心?而深陷猜疑泥潭的李景琰,又能否及时醒悟,看清背后的阴谋?
朝堂之上,权力之争愈演愈烈,每个人都被卷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命运的齿轮,已然开始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