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夜,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凝重包裹。书房内,烛火如豆,摇曳的光晕将沈清辞与秦岳的身影投射在雕花梨木墙壁上,拉得狭长而扭曲,随着火焰的跳动微微晃动,仿佛预示着这场风波的诡谲难测。空气中除了上好檀香的清冽,还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秦岳左臂绷带上渗出的血珠散发出的,与烛火的暖光格格不入,反倒衬得书房内那股名为“复仇”的决心,冷得刺骨。
秦岳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遇刺的惊魂尚未完全散去,滔天的怒火便已席卷了四肢百骸。他本是沙场悍将,久经生死,却从未想过有人敢在京城腹地、镇国公府的眼皮子底下动杀手。对方已然撕破了朝堂权谋的虚伪面纱,动用了最直接、最卑劣的绝杀手段,这意味着,这场较量早已不是政见之争,而是你死我活的生存之战。
“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秦岳的右拳重重砸在紫檀木书案上,力道之猛,震得案上的汝窑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溅出,在光洁的木面上晕开点点水渍。他左臂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暗红的血色顺着绷带边缘缓缓渗出,将白色的纱布染成深褐,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暗影楼不过是柄淬了毒的刀,我要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握着这把刀,敢动我镇国公府的人!”
沈清辞端坐在对面的梨花椅上,面色沉静得如同深冬的寒潭,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与她无关。但只要细看便会发现,她那双点墨般的眸子里,正凝聚着比寒冰更冷的锋芒,那是压抑到极致的怒意与洞悉全局的锐利。她没有急着附和秦岳的怒火,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书案中央摆放着的几样物事——那是暗卫从杀手尸体上搜捡而来的遗物,也是眼下唯一的线索。
一枚巴掌大小的玄铁令牌静静躺在案上,上面刻着繁复的阴影纹路,边缘打磨得极为锋利,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正是暗影楼的专属令牌。旁边放着三柄形制奇特的短刃,刃身狭长,一侧开着细密的放血槽,寒光凛冽,即便沾染了血迹,也难掩其锋利。除此之外,还有四个小巧玲珑的白瓷瓶,瓶口密封,却已空空如也,显然是用来涂抹毒药的容器。
沈清辞伸出素白的手指,拿起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触感粗糙而冰凉。“暗影楼在江湖上信誉卓着,向来只认金银不认人,更不会轻易泄露雇主信息。”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但既然他们敢接单刺杀镇国公,就必然会留下痕迹。这些兵器,既非朝廷制式军械,也非寻常江湖门派的路数,倒是有些特别。”
她放下令牌,转而拿起一柄短刃,刃身的寒光映得她眸色更沉。“你看这锻造工艺,刃身薄而坚韧,还泛着淡淡的乌光,显然掺入了特殊材质。”说着,她将短刃递到秦岳面前,“还有这毒药……”她又拿起一个白瓷瓶,拔开瓶塞,凑近鼻尖轻轻一嗅。尽管瓶中的毒药早已用尽,但瓶壁上残留的些许气味,依旧带着一股甜腥与辛辣混合的怪异感,呛得人鼻腔发紧。
秦岳接过短刃,入手便觉分量沉了几分,他常年与兵器打交道,一眼便看出了端倪。“我已让府中最懂锻造的老匠人看过了。”他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凝重,“这种短刃的锻造工艺极为特殊,掺入了一种名为‘黑曜铁’的稀有矿石。这矿石只产于西南边陲的深山中,质地坚硬无比,比寻常精铁锋利数倍,且打造手法带着明显的西南少数民族风格,与中原锻造术截然不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空瓷瓶上,眉头皱得更紧:“至于这毒,军中常用的鹤顶红、牵机引、断肠草等剧毒我都熟悉,此毒却颇为陌生。气味诡异不说,毒性也极为霸道——方才验尸的仵作说,杀手的刀刃只要划破一点皮肉,毒素便会瞬间侵入血脉,半个时辰内便会全身溃烂而死,死状极惨。而且听那仵作描述,这毒药的成分复杂,似乎夹杂了几味来自海外的珍稀药材。”
“西南边陲……海外药材……”沈清辞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迅速起身,走到书案旁,提起笔杆,蘸饱了浓墨,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将几条关键线索一一写下:
1. 杀手兵器:黑曜铁锻造,工艺特殊,带有西南边陲风格;
2. 杀手毒药:成分复杂,毒性霸道,疑似含海外珍稀药材;
3. 雇佣方:能支付暗影楼巨额佣金,财力雄厚。
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一笔一划都透着她的冷静与决绝。写罢,她将纸条小心卷起,用一根红绳系好,随即抬眸看向书房暗处,沉声道:“影一。”
话音刚落,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横梁上跃下,单膝跪地,头埋得极低,语气恭敬而沉稳:“属下在。”
此人正是秦岳的心腹暗卫首领,武功高强,行事隐秘,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沈清辞将卷好的纸条递给他,低声吩咐:“立刻将此信秘密送入东宫,亲手交到太子妃手中。记住,途中绝不可经他人之手,更不能暴露行踪,若遇阻拦,可格杀勿论。”
“属下遵命!”影一双手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藏入衣襟内侧,随即身形一闪,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从书房的后窗消失,只留下一阵轻微的风声。
夜色渐深,京城的街道早已寂静无声,唯有巡夜的打更人敲着梆子,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中回荡,显得格外寂寥。
东宫,丽正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沈清鸢身着一袭月白色宫装,正坐在窗前批改太子的奏疏,案上的宫灯昏黄,将她的身影映照得温婉而端庄。作为太子妃,她不仅要打理东宫琐事,还要辅佐太子处理朝政,日夜操劳,却始终保持着从容不迫的仪态。
直到三更时分,一个身着青衣的宫女悄然走进殿内,正是沈清鸢从靖安侯府带来的掌事宫女云袖。云袖脚步极轻,走到沈清鸢身边,低声道:“娘娘,镇国公府那边派人送来了密信。”
沈清鸢闻言,手中的笔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她迅速屏退殿内所有宫人,只留下云袖一人,然后接过云袖递来的锦盒。锦盒小巧玲珑,上面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正是她与妹妹约定的信物。
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放着一卷小小的纸条。沈清鸢就着昏黄的宫灯,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逐字逐句地阅读。每看一行,她的脸色便凝重一分,握着纸条的指尖也渐渐收紧,指节泛白。当看到“黑曜铁”、“西南风格”、“海外药材”这几个关键词时,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她起身走到床榻边,弯腰从床榻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卷绘制详尽的朝堂势力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标记着各方势力的分布、人脉关系以及产业布局,密密麻麻,极为复杂。这是她多年来苦心搜集情报,一点点绘制而成的,是她在深宫中立足的重要依仗。
沈清鸢将势力图铺在桌面上,目光缓缓移动,从西北的陇西李氏,到东南的盐商集团,再到朝中的文官集团、武将势力,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几个与“西南”、“海外贸易”相关的标记上。
“西南……”沈清鸢低声自语,指尖轻轻点在势力图上的一个红点上,“陇西李氏虽根基在西北,但近年来野心勃勃,暗中扩张势力。他们掌控的‘通达皇商’,生意遍及天下,不仅垄断了西北的皮毛、药材贸易,还深入西南各族,大肆收购当地的特产与矿藏。尤其是这种稀有的黑曜铁,产量极低,正是通达皇商的核心货品之一,除了他们,恐怕没人能大规模获取并用来锻造兵器。”
她的目光又移向东南沿海的标记,语气中带着一丝笃定:“海外药材……近年来海禁渐开,海贸日益兴盛,但能组织起庞大船队,直接从海外诸国获取珍稀药材,且有能力将其制成剧毒的,屈指可数。通达皇商与东南沿海的市舶司关系密切,每年都有数十艘大船往返于海外与中原之间,运送各种奇珍异宝,获取海外药材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
“至于巨额资金……”沈清鸢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雇佣暗影楼刺杀镇国公,没有十万两黄金根本下不来。能不动声色拿出如此巨款,且不引起户部注意的,除了国库,便只有那几个富可敌国的皇商,以及某些手握实权、掌控灰色收入的内廷权宦。而陇西李氏背靠通达皇商,富可敌国,恰好有这个财力。”
一条条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沈清鸢用敏锐的头脑和多年积累的情报网络,逐渐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二皇子李烨及其母族陇西李氏。
但她并未就此停住思考。陇西李氏虽然势力庞大,却远在西北,在京城的根基并不算深厚,想要在镇国公府眼皮子底下策划一场完美的刺杀,必然需要内廷势力的配合。沈清鸢的目光再次回到势力图上,落在了靠近内宫的一个黑色标记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冯保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执掌司礼监,手握批红之权,权势滔天。他不仅在朝中安插了大量亲信,还掌控着内廷的诸多事务,消息极为灵通。更重要的是,他常年身居高位,下面官员的孝敬、各地藩王的馈赠、甚至与皇商之间的利益输送,每年流入他手中的钱财不计其数,完全有能力参与出资雇佣暗影楼。
“或许,雇佣暗影楼的中间环节,就有冯保的人在运作。”沈清鸢眼中寒芒乍现,“甚至,他可能不仅是知情者,更是参与者和推动者。毕竟,二皇子一直与冯保过从甚密,两人互相利用,早已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想通了这一点,沈清鸢不再犹豫。她立刻取来纸笔,并未直接写下结论,而是将“通达皇商”、“西南黑曜铁”、“海外药材”、“内廷权宦”等关键信息,用只有她与沈清辞能看懂的隐晦暗号重新编码。写完后,她将纸条折叠成细小的方块,放入一个看似装着胭脂水粉的锦盒中,然后唤来云袖。
“你立刻出宫,将这个锦盒送到‘锦绣轩’的苏掌柜手中。”沈清鸢将锦盒递给他,语气严肃,“记住,路上务必小心,避开所有眼线,只许亲手交给苏掌柜,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云袖神色肃穆,双手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奴婢明白,定不辜负娘娘所托。”
说完,云袖便借着夜色的掩护,从东宫的侧门悄然离开。锦绣轩明面上是京城一家有名的绸缎庄,实则是沈清鸢暗中建立的情报传递站点之一,苏掌柜更是她的心腹之人,绝对可靠。
信息通过隐秘的渠道飞速传递,不过两个时辰,便再次传回了镇国公府的书房。
此时天色已近黎明,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但书房内的烛火依旧未熄。沈清辞正坐在案前,细细思索着线索,秦岳则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意。
当影一将沈清鸢传回的密信递到沈清辞手中时,她迫不及待地展开,快速解读着上面的暗号。随着一个个关键词被破译,她的眼神越来越亮,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
“通达皇商……陇西李氏……”沈清辞指尖点着桌面上的势力图,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黑曜铁的独家渠道,海外药材的输入能力,还有动则十万两黄金的流动资金……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二皇子一党!”
秦岳闻言,猛地转过身,眼中杀机凛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果然是他!二皇子一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之前在朝堂上多次与我针锋相对,如今见权谋手段无法撼动我,便狗急跳墙,动用暗影楼来暗杀!”
“不止是他。”沈清鸢摇了摇头,将密信放在案上,目光投向势力图上冯保的标记,“姐姐在信中特意提到了‘内廷权宦’和‘灰色收入’,这分明是在暗示冯保。冯保执掌司礼监,批红之权在手,不仅财力雄厚,还掌控着内廷的情报网络。此次刺杀,若没有他的配合,二皇子即便有再多的钱,也未必能精准掌握你的行踪,更不可能在京城腹地如此顺利地部署杀手。”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笃定:“我猜,冯保要么是参与了出资,要么是提供了关键情报,甚至可能全程参与了策划。毕竟,二皇子若能成功除掉你,他在朝中的势力便会进一步扩张,冯保作为他的盟友,自然也能从中获益。这两人内外勾结,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才策划了这场针对我们的绝杀之局!”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锁定了黑手,带来的不是轻松,反而让空气中的压力愈发沉重。二皇子背后有陇西李氏和通达皇商作为财力支撑,冯保则掌控着内廷势力和情报网络,两人联手,无疑是盘踞在朝堂内外的庞然大物,势力根深蒂固,想要撼动他们,绝非易事。
秦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辞:“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是直接向陛下上书,揭发他们的罪行?”
“不可。”沈清辞立刻否决,“我们现在手中的线索虽然指向明确,但都只是间接证据,并没有实质性的铁证。二皇子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冯保又是陛下宠信的太监,仅凭这些推测和暗号,根本无法扳倒他们,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提前毁灭证据,甚至反咬我们一口。”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天际的启明星格外耀眼。“既然知道了敌人是谁,便好办了。他们动用暗杀,说明已经有些急功近利,也暴露了他们的底牌。我们如今要做的,不是急于求成,而是稳扎稳打,在陛下和天下人面前,一步步撕开他们伪善的面具!”
她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秦岳和一旁侍立的影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继续深挖线索!影一,你立刻派人潜入通达皇商的总号,重点查他们近期的账目往来,尤其是与西南边陲的矿石交易,以及与海外商户的药材贸易记录,务必找到他们动用黑曜铁锻造兵器、购买海外毒药的证据!”
“第二,紧盯冯保的动向!派人暗中监视司礼监的一举一动,留意冯保与二皇子之间的私下往来,无论是书信传递还是密会,都要记录在案,搜集他们勾结的铁证!”
“第三,姐姐在宫中也会设法配合。她会利用太子妃的身份,留意宫中的风吹草动,尤其是冯保的行踪和陛下的态度,一旦有任何变故,会立刻通知我们。”
秦岳点了点头,认同道:“此计甚妙。但此事需极其谨慎,通达皇商和司礼监都戒备森严,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
“我知道。”沈清辞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所以,我们要双管齐下。明面上,你可以配合三司,大张旗鼓地追查暗影楼这条线,就说刺客身份不明,怀疑是江湖势力寻衅滋事,要求三司彻查京城所有江湖门派和客栈酒楼,给二皇子和冯保施加压力,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追查暗影楼,从而放松警惕。”
“暗地里,我们则动用所有暗卫力量,秘密搜集通达皇商和冯保的罪证。一旦证据确凿,我们便可以联合太子,在朝堂上一举揭发他们的罪行,让他们无处遁形!”
秦岳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一直知道沈清辞聪慧过人,却没想到她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依旧能保持冷静,想出如此周密的计划。“好!就按你说的办!我倒要看看,二皇子和冯保这对狼狈为奸的狗东西,还能得意多久!”
沈清辞望着他眼中的杀机,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微凉,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秦岳,前路凶险,我们面对的是强大的敌人,但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姐妹联手,再加上太子的支持,定能拨云见日,还京城一个清明。”
秦岳反握住她的手,力道沉稳而坚定:“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我都会护你周全,与你并肩作战,直到将所有敌人一一肃清!”
此时,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驱散了一夜的阴霾。但这阳光,却未能完全照亮京城上空的乌云。一场更为凶险、更为激烈的证据争夺战与攻防战,已然拉开序幕。
沈清辞与沈清鸢姐妹,一个在朝,一个在宫,将与二皇子、冯保这对内外勾结的强大黑手,展开一场决定生死命运的终极较量。京城的政坛,因此而更加波谲云诡,杀机四伏,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正是镇国公府与东宫,以及那些隐藏在暗影中的罪恶与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