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那场决定文化命运的朝会,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伴随着帝国高效的行政系统和四通八达的驰道网络,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只不过,这涟漪并非滋养万物,而是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加盖着传国玉玺、代表着帝国最高意志的“焚书诏令”,被小心地卷起,装入防水的漆盒,由身负重任、日夜兼程的驿卒,如同接力般,一程又一程,马不停蹄地送往帝国每一个郡、每一个县。
这诏令,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寒流,迅速席卷了原本就因为严刑峻法和繁重徭役而显得有些沉闷的帝国疆域。它所过之处,带来的不是甘霖,而是一场针对思想与记忆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扫荡”。
在关中平原,在三晋故地,在楚越山川,在齐鲁海滨……各地的郡守、县令们在接到这份沉甸甸的诏令时,反应大同小异。先是震惊,难以置信地反复确认那冰冷的文字和鲜红的玺印;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皇帝震怒,丞相主推,此事绝无转圜余地,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任何犹豫和疏漏,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自上而下的“收书运动”,在帝国庞大的躯体内,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郡府、县衙的官吏们被紧急召集,面色严峻的上官宣读着诏令,那一条条严酷的惩罚措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官吏们领命而出,心情各异。有人摩拳擦掌,认为这是向朝廷表忠心、打击那些平日瞧不起他们这些“文法吏”的酸腐儒生的好机会,行动格外卖力,甚至带着几分亢奋;也有人面露难色,暗自叹息,他们或许自己也曾读过些诗书,深知其价值,但在严酷的秦法和自身安危面前,那点文化的良知显得如此脆弱。
一队队如狼似虎的差役,拿着上官开具的名单(主要是当地有名的藏书之家和读书人),或者干脆就是漫无目的地挨家挨户搜查,开始了一场对书籍的“围猎”。
镜头转向齐鲁大地,这片深受周礼熏陶、儒学氛围最为浓厚的土地。
在济南郡邹平县(今山东邹平)一处看似普通的宅院里,一位老者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堆满了竹简、木牍的书房中焦躁地踱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穿着朴素的儒服,正是曾为秦博士的伏生(亦称伏胜)。
就在刚才,他在县衙为吏的弟子,冒着风险偷偷给他送来了消息——焚书诏令已抵达郡府,不日便将执行!让他早作打算!
“焚书…焚书…陛下…陛下何至于此啊!!” 伏生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痛苦与难以置信。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原本矍铄的精神气荡然无存。
他的目光,如同抚摸爱子般,扫过书房里那一排排、一捆捆堆积如山的典籍。这里有他祖辈数代积累的心血,有他游学四方、费尽心力抄录的珍本,更有他视若性命、毕生钻研的《尚书》!
《尚书》!那是记载着上古圣王治国之道、典谟训该的珍贵文献,是了解先王政事、礼仪制度的根本啊!里面蕴含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智慧与德行!怎么能烧?怎么可以烧?!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些承载着文明记忆的竹简,被粗暴地扔进火堆,在烈焰中扭曲、焦黑,化为缕缕青烟和满地灰烬的场景。那不仅是竹木的燃烧,那是文明的殇歌!是历史的断裂!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知道诏令的严酷,“藏匿不烧,黥为城旦”!在他脸上刺字,发配去修城墙,那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屈辱!而且还会连累家人、弟子!
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源自文化传承本能的责任感,一种对先贤智慧的无限敬畏,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压倒了恐惧!
“不!不能烧!绝不能!” 伏生猛地站定,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一种决绝的光芒,“这些书,尤其是《尚书》,必须传下去!哪怕赌上我这条老命!”
他开始像一头护崽的母兽,在书房里快速而慌乱地翻检着。时间紧迫,他不可能保住所有藏书,必须做出取舍!他首先扑向那些他最珍视的、关于《尚书》的各种版本和注释,尤其是那部他耗费半生心血校勘、注释的《尚书》定本。
“快!帮我!” 他对着闻讯赶来、同样面色苍白的妻子和儿子低吼道,“把这几箱,对,就是这些,搬到内室去!快!”
家人虽然也恐惧万分,但看着伏生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眼神,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连忙动手帮忙。
内室的一面墙,看起来与其他墙壁并无二致。但伏生知道,那里有一个他早年为了存放特别贵重物品而悄悄修建的夹层。他颤抖着双手,和儿子一起,费力地挪开一个沉重的木柜,露出了后面看似完整的墙壁。他摸索着,找到机关,小心翼翼地撬开几块活动的砖石,一个黑暗的、仅能容纳数箱竹简的狭小空间露了出来。
“快!放进去!小心!轻拿轻放!” 伏生亲自上手,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将那些承载着《尚书》精粹的竹简,一捆捆、小心翼翼地放入夹层之中。他的动作因为紧张和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每一卷竹简被放入黑暗,都像是在他心头割下一刀。他知道,这些典籍一旦被封存,可能几年、十几年,甚至在他有生之年都难以重见天日。它们将在黑暗中等待,等待一个未知的、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当最后一卷竹简被放入,夹层被重新用砖石封好,木柜被推回原位,一切恢复如初时,伏生和家人都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外面,隐约已经传来了差役粗暴的敲门声和呵斥声。
伏生看了一眼书房里剩下的、那些他无法全部保全的书籍,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然取代。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家人说道:“剩下的…让他们拿去吧。记住,夹层之事,死也不能说!否则,我伏家便有灭门之祸!”
与此同时,在帝国的许多角落,类似的悲剧与抗争,以不同的形式上演着。
在咸阳,在东郡,在南郡……各地的广场上,官府指定的空地上,收缴上来的竹简、木牍,甚至一些珍贵的帛书,被如同垃圾般堆积起来,形成了一座座散发着墨香(即将变为焦糊味)的小山。
官吏们面无表情(或带着执行任务的冷酷)地监督着。围观的百姓大多茫然,他们不识字,无法理解这些竹片为何如此重要,只觉得气氛压抑可怕。而一些混在人群中的士人、儒生,则面色惨白,目光呆滞,或掩面而泣,或捶胸顿足,如丧考妣。有人试图上前理论,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推开,甚至锁拿。
吉时(或者说,行刑的时刻)已到。
负责的监烧官,一声令下。
士兵们将手中的火把,投入了书堆之中。
干燥的竹木,瞬间被点燃!
“轰——!”
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猛地窜起,腾空而上!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那些记录了无数智慧、思想、历史和文学华彩的载体。竹简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如同文明垂死的哀鸣。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带着一种刺鼻的、混合着墨香与毁灭的气息,弥漫在城市的天空。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麻木的、恐惧的、或是充满痛苦和绝望的脸庞。
哭泣声、叹息声,被淹没在火焰那嚣张的噼啪声和官吏们维持秩序的呵斥声中。
“以吏为师”的法家专制,正试图用这简单粗暴的火焰,烧出一个思想绝对统一、只有一种声音的世界。他们以为,烧掉了书籍,就烧掉了异端思想,烧掉了对过去的记忆,就能确保帝国的“万世永固”。
然而,他们低估了文明传承的生命力,低估了那些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火种的灵魂。
在邹平伏生家那面看似普通的墙壁之后,在帝国其他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一定还有像伏生这样的人,冒着巨大的风险,用各种方法——或藏于夹壁,或埋于地下,或记诵于心——守护着那些被视为“异端”的文明薪火。
火焰可以吞噬竹帛,却无法轻易烧断那根植于血脉和文化基因中的传承之链。
黑暗已经降临,但希望的火种,并未完全熄灭。它们只是在等待,在蛰伏,等待着破土重见天光的那一天。
而这场焚烧带来的伤痛与仇恨,也如同黑色的灰烬,深深地渗入了帝国统治的基石之中,等待着下一次喷发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