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伏生老先生在齐鲁之地的家中，正手忙脚乱、心惊胆战地将那些视若性命的《尚书》竹简塞进墙壁夹层，试图为华夏文明保留一丝薪火之时，那股由咸阳宫刮起的焚书寒流，已然呼啸着席卷到了帝国的众多郡县，其中便包括了荀义所在的这个中原郡府。
这一日，郡府衙门内的气氛，与往常大不相同。往日里，虽然也充斥着案牍劳形的忙碌和秦吏特有的刻板严谨，但总归还有些许人间烟火气，比如某个曹吏偷偷打个哈欠，或者两个关系好的同僚低声交流一下昨晚家中小孩又尿床了的趣事。但今天，所有这些细微的“杂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心悸的压抑。
所有在衙的官吏，无论品级高低，都被紧急召集到了正堂。大家面面相觑，交换着狐疑不安的眼神，低声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北疆匈奴又扣边了？还是南越那边出了乱子？总不会是皇帝陛下又要巡游，路过本郡吧？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接待准备和民夫征发。
荀义站在属于他这一级别官吏的队伍中，眉头微蹙。他如今已算是这郡府中的“老资格”了，虽然职位不算很高，但胜在经验丰富，处事稳妥。从当年那个内心充满故国情愫、对秦法既畏惧又抵触的赵国小吏，到如今逐渐习惯（或者说麻木于）秦朝郡县体系的运作，他走过了很长一段心路历程。但此刻，他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很快，答案揭晓了。
郡守大人在一群属官的簇拥下，快步走上了堂前。他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仿佛刚生吞了一整个带皮的苦瓜，还是没洗的那种。他手里捧着一卷显然刚刚送达、还带着驿马风尘气息的竹简，那竹简的形制和封缄的方式，无不昭示着它来自帝国最高的权力中心——咸阳宫。
“肃静！” 郡守身边的主簿一声高喝，堂内顿时鸦雀无声，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郡守展开竹简，目光沉重地扫过堂下众吏，那眼神复杂得像是包含了惊恐、无奈、还有一丝必须展现出来的决绝。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雹般砸在众人心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处省略诏令前文套话）……为统一法度，匡正民心，杜绝异端邪说之流布……特令：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当“烧之”二字从郡守口中吐出时，堂下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许多官吏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郡守顿了顿，似乎也被诏令后续的内容给噎了一下，但他不敢停顿，继续用那干巴巴的声音念了下去，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森然：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
弃市！在闹市执行死刑并暴尸示众！就因为谈论了几句《诗经》《尚书》？
“……以古非今者，族！”
灭族！因为用古代的事情非议当今朝政，就要杀光整个家族？！
“……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
知情不报的官吏，和犯法的人同罪！这是逼着他们互相监视，互相揭发啊！
“……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三十天内不主动上交焚烧，脸上刺字，发配去修城墙！
最后，郡守几乎是咬着牙念出了那句决定未来文化教育方向的话：“……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整个正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如果说刚才还是惊讶，那么现在就是纯粹的、冰冷的恐惧！这已不仅仅是要烧书，这是要绝了天下除了法家之外所有学说的根！是要用最严酷的刑罚，打造一个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思想的世界！
荀义站在人群中，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都有些发凉。他本人虽然只是个底层小吏，但也读过一些书，尤其是年轻时在赵国，也曾接触过一些儒家、道家的典籍。那些竹简上记载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先贤的智慧，是做人的道理，是历史的镜子啊！如今，竟然要全部烧掉？而且是用如此酷烈的手段？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散发着墨香的竹简，在火焰中痛苦蜷曲、化为焦炭的场景；仿佛听到了，那些珍爱书籍的士人、学者们心碎的声音。而他，很可能将成为亲手点燃那火焰的人之一……
“都听清楚了吗？！” 郡守猛地合上竹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严厉，试图用音量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慌，“此乃陛下亲颁之死命令！没有任何价钱可讲！必须严格执行，不得有误！限期三十日，必须完成本郡所有违禁书籍的收缴与焚毁！若有差池，尔等知道后果！”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开始分派任务：“王功曹！你负责城东区域！李贼曹！城北归你！……荀令史！”
荀义一个激灵，连忙出列躬身：“下官在！”
“城西区域，由你负责监督执行！尤其是那些士人聚居的里坊，给本官仔细地搜，一寸都不许放过！” 郡守盯着荀义，语气不容置疑。
“下官……领命。” 荀义的声音有些发干，但还是清晰地应了下来。他知道，这不是商量，这是命令，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否则，诏令上那些可怕的刑罚，很可能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领命之后，官吏们神色各异地散去。
同僚之中，反应截然不同。那个一向以“陛下忠实鹰犬”自居、对儒家学说嗤之以鼻的王胖子功曹，此刻脸上竟然带着几分兴奋的红光，他搓着手，对身边的人低声笑道：“早该如此了！那些酸儒，整天之乎者也，搬弄是非，这下看他们还怎么嚣张！正是我等为陛下分忧、表现忠心的好机会啊！”
而另外几个平日里还算有些交情、同样读过些书的同僚，则面色凝重，与荀义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充满无奈与忧惧的眼神，然后默默地快步走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惹上麻烦。
荀义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自己那间狭小却整洁的署衙。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或许是王胖子那得意的笑声），独自一人坐在案几后，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久久无言。
案几上，还摊开着几卷他正在处理的关于地方户籍和赋税的文书，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律条，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如此苍白和冰冷。与即将要去执行的“焚书”任务相比，这些日常公务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仁慈”了。
城西区域……他负责城西。
那里确实住了不少本郡有名的读书人，也有一些传承数代的藏书之家。他甚至可以叫出几个人的名字，比如那位素以学识渊博、待人宽厚着称的王乡绅……
“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
诏令上那冰冷的文字，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他完全可以想象，当他带着如狼似虎的差役，敲开那些读书人的家门，将他们视若珍宝的典籍粗暴地收缴出来时，会是一幅怎样的场景。愤怒？绝望？哭泣？哀求？还是……沉默的死寂？
他本人也读过《诗》，知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优美；也翻阅过《书》，虽未能深解，却也知晓其记载先王政事之珍贵。如今，他却要亲手去毁灭这些？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笼罩了他。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在帝国的巨轮面前，连一颗沙子都算不上。他无法反抗，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犹豫。他必须去执行这个命令，这个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厌恶和恐惧的命令。
“如何执行……” 荀义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
像王胖子那样，亢奋地、毫不留情地去执行？他做不到。
阳奉阴违，暗中庇护？他不敢，那是在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开玩笑。
那么，或许只能在执行的过程中，尽可能地……保留一丝底线？比如，态度上不那么粗暴？比如，在确认“违禁书籍”时，对于那些界限模糊的，或者并非核心的典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比如，催促百姓主动上交，避免更严厉的惩罚？
他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在大势面前，他这点小小的“仁慈”如同螳臂当车，改变不了任何结果。该烧的书，一本都不会少；该伤的心，一颗也逃不掉。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全部吐出。然后，他铺开一张新的竹简，拿起了笔。他需要制定一个计划，规划一下城西区域收缴的路线、人手安排、以及……如何面对那些即将被他夺走精神食粮的父老乡亲。
笔墨落下，却感觉有千钧之重。这不仅仅是一份执行计划，更像是一份……文化的死刑判决书草稿。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之时，就是他手持这份“判决书”，走向城西，去执行那艰难而痛苦使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