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大殿,在李斯那番如同九天雷霆般、携带着焚天灭地之威的极端主张炸响之后,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的绝对寂静之中。
如果说之前淳于越的进言像是往滚沸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引得油花四溅,气氛炸裂;那么李斯此刻抛出的,就不再是冷水,而是一整桶被点燃的、粘稠的黑火油!它不仅瞬间压制了所有的“噼啪”作响,更是要将整个油锅,乃至整个厨房,都化为一片焚烧思想的炼狱火海!
“焚书…禁言…灭族…以吏为师……”
这几个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词汇,如同鬼魅般在每一位官员的脑海中盘旋、低语,激得他们汗毛倒竖,脊背发凉。一些胆小的官员,甚至感觉自己的膀胱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差点就要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上演一出“水淹七军”的尴尬戏码。
那些以诗书传家、视典籍如生命的儒生博士们,更是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两具穿着华丽朝服、却在瑟瑟发抖的皮囊。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祖辈珍藏、自己日夜诵读的那些竹简、木牍、甚至珍贵的帛书,在熊熊烈火中扭曲、焦黑、化为飞灰的场景;仿佛听到了,那些承载着先贤智慧、历史教训、文学华彩的文字,在火焰中发出的无声哀嚎。
周青臣张大了嘴巴,像个离水的鲶鱼,半天合不拢。他本想拍拍马屁,捞点政治资本,谁知道这马屁拍得太狠,直接把马肚子拍炸了,溅了他一身“火星子”!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支持李斯吧,这主张太酷烈,恐怕要遗臭万年(虽然他可能不太在乎万年,但当下同僚的眼神就够他受的);不支持吧,又怕皇帝认为他和淳于越是一伙的。他只能努力缩着脖子,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里把李斯和淳于越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而引发这场风暴的“导火索”淳于越博士,此刻更是如同被雷劈中的枯木,僵立在原地。他那引以为傲的、引经据典的辩才,在李斯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掀桌子砸锅的“降维打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他想反驳,想痛斥这是“毁灭文明”、“倒行逆施”,但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巨大的愤怒、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将他这把老骨头彻底压垮。
整个大殿,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恐或期待,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般,汇聚到了那九阶高台之上,汇聚到了那个能够一言决断天下命运的身影——始皇帝嬴政的身上。
嬴政,依旧端坐在他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中。冠冕上垂下的十二旒玉串,微微晃动,遮挡住了他部分面容,让人看不清他此刻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紧握着龙椅扶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凸显、甚至微微泛白的手背。
他沉默了。
这沉默,并不长久,但在场所有人感觉,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嬴政的脑海中,正经历着一场远比任何战场厮杀都更加激烈和复杂的风暴。
博浪沙!那柄从天而降、携着万钧之力、几乎将他连人带车砸成齑粉的巨大铁椎!那惊魂一刻的心悸与后怕!那个隐藏在沙丘之后、至今未能擒获的猖狂刺客!这背后,难道没有那些对秦政不满、心怀故国的六国余孽在煽动?难道没有那些“以古非今”、怀念旧制度的“乱臣贼子”在作祟?
微行遇刺!在自家都城咸阳,天子脚下,竟然有刺客能精准地埋伏在他经过的街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帝国的控制力并非无懈可击,说明在那些看似驯服的百姓之中,依旧潜藏着巨大的、对他和秦法的仇恨与敌意!这些仇恨的火种,是如何被点燃、被传播的?难道不正是靠那些私下传授、非议朝政的“百家私学”吗?
琅琊望海!徐福一去不返,仙药渺无踪迹,长生之梦如同镜花水月。对死亡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时刻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渴望永恒地掌控这庞大的帝国,而任何可能动摇帝国稳定、威胁他统治根基的因素,都必须被无情地铲除!思想的混乱,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还有眼前!这咸阳宫宴之上,淳于越,这个食着大秦俸禄的博士,竟然敢公然质疑他亲手缔造、视为帝国根基的郡县制!张口闭口“殷周古制”,言必称“分封藩辅”!这不就是最典型的“以古非今”吗?这不就是李斯所说的“惑乱黔首”的活生生例子吗?!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散落的珠子,被李斯那番“思想统一论”的丝线,瞬间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条清晰无比、让他不寒而栗的逻辑链:
思想的多元化 → 私学的泛滥 → 对现行政策的非议与否定 → 民心惑乱、六国遗毒不死 → 潜在的反叛与刺杀 → 威胁帝国稳定与他本人的绝对安全与长生追求!
根源!问题的根源,就在于那些记录着“过时”思想、传播着“异端”学说的书籍!在于那些凭借私学、结成朋党、动不动就“引经据典”来指手画脚的儒生和百家学者!
郡县制,是他和李斯耗尽心血奠定的帝国根基,是他实现绝对集权的核心工具,不容任何人挑战!而私学和百家语,就是滋生这种挑战思想的温床和土壤!
既然这片土壤会不断长出毒草,那么,最彻底、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把这片土壤彻底焚烧一遍!用最猛烈的火焰,烧掉所有的毒草和可能孕育毒草的种子!只留下那些“有用”的、不会“惑乱人心”的实用技术书籍(医药、卜筮、种树),并且从此以后,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那就是帝国的法令!只允许一种学习途径——那就是“以吏为师”!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使天下人负我!宁可错杀三千,不可使一“异端”思想漏网!为了帝国的“万世永固”,为了他嬴政的绝对安全和长生梦想,牺牲掉那些“无用”甚至“有害”的书籍和思想,又算得了什么?!
文明的传承?知识的多样性?士人的情怀?
在这些冰冷的、关乎权力存续的现实考量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短暂的沉默之后,嬴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
那目光,穿透了晃动的玉旒,如同两柄刚刚从冰海中淬炼出的绝世利剑,冰冷、锐利、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了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等待他最终裁决的丞相李斯身上。
李斯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量和寒意,他的心脏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他知道,决定帝国文化命运的时刻,到来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
嬴政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整个大殿,上百号人,仿佛集体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屏住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皇帝那即将开启的、金口玉言的双唇之上。
是驳斥?是犹豫?还是……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愤怒的咆哮,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铺垫。
嬴政看着李斯,目光冰冷而决绝,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仿佛金铁交击般的清晰语调,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可。”
………
………
………
静。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这寂静的含义,已经完全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寂静是震惊和等待,那么现在的寂静,就是纯粹的、极致的恐惧与绝望!
一个字!
仅仅一个字!
轻飘飘的一个“可”字!
却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盖棺定论的巨印,轰然砸下!
决定了无数先贤智慧结晶的命运!
决定了无数家庭珍藏典籍的命运!
决定了天下读书人精神家园的命运!
也决定了这个庞大帝国,在未来漫长岁月里的文化底色!
一场席卷整个华夏大地的、前所未有的文化浩劫,就在这一个“可”字之中,正式拉开了它那沉重而血腥的帷幕!
李斯一直紧绷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随即更加恭敬地深深拜下:“臣……领旨!陛下圣明!”
他知道,他赢了。至少在皇帝这里,他赢得了这场意识形态斗争的彻底胜利。至于身后名?那已经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退朝。”
嬴政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又似乎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卸下包袱后的轻松(或许是他的错觉)。
他起身,在宦官和侍卫的簇拥下,离开了大殿,将那一片死寂和即将到来的风暴,留给了身后的臣子们。
诏令,将以最快的速度,被拟定、加盖玺印,然后通过帝国高效的驿传系统,发往每一个郡县,每一个角落。
而火焰,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悄然凝聚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