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拉格的荣耀』号的轮廓在舷窗外缓缓放大,这艘宏伟的战舰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之中,如同神话中巨兽的骸骨。对于罗伯特·基里曼而言,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的指挥中心,是他意志的延伸。但此刻,当他的雷鹰炮艇平稳地滑向着陆甲板时,他眼中没有丝毫归家的温情。
那面镜子,那双蛇瞳,父亲给予的幻象,已经在他心中投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家,现在成了一片无声的猎场。
舱门开启。瓦伦斯,他最信任的极限战士老兵之一,第一个走下舷梯,动力甲的脚步声在甲板上回响,铿锵有力。他身后是两名护卫,押送着双手被磁力镣铐锁住的托克马达·科提兹。
“一切如常,大人。”迎接他们的舰队总司令官,一位同样身经百战的老兵,向基里曼敬礼。他的脸上带着一贯的恭敬与忠诚。
基里曼的目光扫过总司令官的脸,扫过他身后每一位前来迎接的军官。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站姿,他们眼神中流露出的情绪,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可正是这种正常,才最不正常。
“总司令官,你做得很好。”基里曼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但情况有变。我需要你立刻传达我的命令。”
“请您吩咐,摄政王大人。”
“以帝国摄政的名义,宣布『马库拉格的荣耀』号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同时,我们将进行一次临时的、全舰范围的忠诚度审查演习。所有非必要人员返回各自岗位,所有通讯频道进行管制,所有数据终端暂时封锁,等待审查小组的指令。”
总司令官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军人的天职让他没有丝毫犹豫。“遵命,大人。审查演习?这是……有什么特别的威胁吗?”
“威胁无处不在,总司令官。”基里曼的视线越过他,望向舰桥的方向,“有时候,最大的威胁,恰恰来自于我们最熟悉的地方。执行命令吧。”
“是,大人!”总司令官转身,开始通过内部通讯器下达一连串指令。刺耳的警报声并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迅速收紧的控制。整艘战舰的运作节奏,在几分钟内就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基里曼转向瓦伦斯。“瓦伦斯,你亲自带人,将这位科提兹先生‘护送’到十号禁闭室。那里足够安全,也足够安静。”
“是,大人。”瓦伦斯点头,他的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看不出任何异样。
“记住,”基里曼的声音压低了一些,“确保他待在里面,不要与任何人接触。同时,派你最可靠的弟兄守在外面。我不仅要知道谁想进去见他,我更要知道,有谁,只是在远处看着那扇门。”
“我明白了,大人。我会亲自挑选人手。”瓦伦斯说完,便带着科提兹和护卫离开了甲板。
科提兹在被带走前,回头看了基里曼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好戏开场了』。
基里曼没有理会他,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战略指挥室。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开始自己的狩猎。
黄金王座之上,许欣的意识如同一位沉默的棋手,俯瞰着整个棋盘。基里曼的每一步行动,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感知之中。
『做得很好,我的儿子。』许欣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他没有选择直接告诉基里曼一个名字,那是最愚蠢的做法。阿尔法瑞斯的存在形式,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个体。他是一个理念,一个网络,一个可以感染思想的病毒。杀死一个节点,网络会立刻切断联系,寻找新的宿主。你永远无法确定,你抓住的究竟是蛇头,还是它蜕下的一层皮。
许欣要教给基里曼的,是一种全新的战争方式。对抗怀疑,对抗渗透,对抗来自内部的腐蚀。这场战争没有炮火,却比任何一场星际战役都更加凶险。因为它的战场,在人心。
他能感觉到基里曼心中的那股冰冷的怀疑,如同手术刀般精准。他没有被愤怒和恐慌所支配,而是迅速地将整个旗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那面镜子的含义。
『蛇在镜中。』
这意味着,敌人会完美地模仿你,模仿你身边的一切。你用来看世界的方式,就是他用来欺骗你的工具。你最信任的眼睛,也许就是他用来观察你的窗口。
许欣将一丝微弱的灵能,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火星的方向。
遥远的红色星球上,机械大贤者贝利撒留·考尔正在一座巨大的数据殿堂中,检视着一排排嗡嗡作响的逻辑引擎。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他那经过无数改造的感知器官,捕捉到了一丝来自泰拉的、至高无上的意志。那意志没有带来任何具体的指令,只带来了一个纯粹的概念——『镜像』。
考尔的机械眼中闪过无数符文。“有趣的变量……镜像……对称性破缺……信息冗余……还是……欺骗?”他喃喃自语,随即转身,开始向他的技术神甫们下达一连串全新的指令。
“重新校准所有从『马库拉格的荣耀』号传回的遥测数据流。我要你们建立一个对照模型,寻找任何非对称的、异常的、被伪装成正常波动的信号冗余。对,没错,我要你们寻找数据流中的‘回声’。去吧,为了万机神!”
许欣收回了思绪。他给了基里曼警告,也给了考尔工具。一个猎人,一个工匠。他已经布下了棋子,接下来,就看基里曼如何在这片无声的猎场中,找出那条隐藏在镜影之中的毒蛇了。
基里曼的战略指挥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中央战术台上的光幕,映照着他严肃的面容。
他没有去审问任何人,也没有召集任何会议。他只是调阅了舰桥所有核心人员的档案。从舰队总司令官,到最年轻的导航员,一共一百三十七人。
他们的履历,他们的心理评估报告,他们过去数月的行为记录,事无巨巨细,全部呈现在光幕上。
他看到了总司令官的档案。为极限战士服役超过八百年,参加过上百场血战,身上有十七处足以致命的伤疤。忠诚度评估:无可挑剔。
他看到了首席导航员的档案。来自古老的导航者家族,血统纯正,技艺精湛,在数次穿越亚空间风暴时,都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忠诚度评估:极高。
他看到了瓦伦斯的档案。跟随他超过千年,从马库拉格的训练场,到泰拉的皇宫,瓦伦斯一直是他最可靠的副手之一。他曾为基里曼挡下过致命的攻击,也曾在基里曼最低落的时候,默默地为他擦拭盔甲。档案里,充满了各种嘉奖和荣誉。忠诚度评估:绝对忠诚。
基里曼的手指在瓦伦斯的名字上停留了许久。
怀疑一旦种下,就会疯狂地生长。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庞,那些与他并肩作战多年的同袍,心中却感到一阵阵寒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条毒蛇。或者,他们所有人,都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另一边,十号禁闭室。
科提兹悠闲地坐在一张金属床上,仿佛这里不是戒备森严的禁闭室,而是某个度假酒店的房间。他甚至还哼着一首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曲调。
门外,两名瓦伦斯亲手挑选的极限战士老兵,如同雕像般站立着,他们的爆弹枪始终处于待击发状态。
“嘿,外面的两位朋友。”科提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舱门,“你们说,摄政王大人把我们关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保护你们?”
两名卫兵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别这么紧张嘛。”科提兹笑了笑,“我只是个对真相有点好奇心的老头子。你们不好奇吗?那艘小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个阿尔法军团的刺客,会化为一捧灰尘?”
卫兵依旧沉默。
“好吧,好吧,你们真是无趣。”科提兹耸了耸肩,从怀里掏出那块黑色的数据板,手指在上面轻轻滑动。“不过没关系,我想,很快就会有‘有趣’的人来找我了。毕竟,一个知道秘密的人,就像黑夜里的火炬,总会吸引来一些……飞蛾。”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数据板。数据板的屏幕上,没有显示任何文字或图像,只有一条不断起伏的、幽绿色的波形曲线。
夜深了。
『马库拉格的荣耀』号在静默中航行。忠诚度审查演习仍在继续,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每一个人。
基里曼离开了他的指挥室,独自一人走向舰桥。
他没有开启主照明,巨大的舰桥穹顶下,只有几排应急指示灯和控制台上闪烁的符文,散发着幽暗的光芒。这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动力甲伺服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
他走到属于他的指挥王座前,却没有坐下。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闭上了眼睛。
他尝试着,将自己的精神沉入那片由父亲带来的幻象之中。
镜子。
蛇瞳。
嘲弄的微笑。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这个画面,试图从中解读出更深层的含义。父亲的启示,绝不会如此简单。
『蛇在镜中』……敌人是我的倒影……他模仿我……
不,不止于此。
镜子,除了能映照出『我』,还能映照出什么?
它能映照出我所看到的一切。
基里曼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不再聚焦于那张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指挥王座,而是转向了舰桥角落里,那些不起眼的、负责维护和诊断的辅助终端。
这些终端平时很少有人使用,它们的日志记录浩如烟海,大多是些无意义的系统自检报告。如果有人想在这里隐藏些什么,简直是天衣无缝。
他走到一台终端前,手指在符文键盘上快速敲击。他没有去查找什么特定的文件,而是直接调阅了最高访问权限的登录日志。
他将时间范围,设定在自己离开旗舰,前往『骗子天堂』之后。
屏幕上,无数条日志飞速滚动。
『系统自检……通过。』
『能源循环监测……正常。』
『环境系统校准……完成。』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但基里mAN没有放弃。他将筛选条件设置得更加苛刻。他要找的不是常规操作,而是那些被伪装成常规操作的『异常』。他输入了一个考尔曾经教给他的、用于寻找信息冗余的诊断指令。
日志滚动的速度慢了下来。
突然,一行日志被高亮标记了出来。
『维护端口07,执行三级诊断协议,代码:77-Gamma-9。操作员:技术神甫d-34。时间:标准泰拉时间,027.m42,14:35。』
这个时间点,恰好是他登上雷鹰炮艇后不到十分钟。
一个技术神甫?在那个时候对一个维护端口进行诊断?这本身并不算太奇怪。
但基里曼的心,却沉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代码77-Gamma-9,并不是一个诊断协议。那是一个古老的、在极限战士军团内部都很少有人知道的指令,用于……访问舰船的长期航行日志和深度传感器记录的加密存档。
这不是维护。这是窥探。
基里曼的手指有些颤抖,但他还是稳定地输入了调阅监控影像的指令。
他输入了端口号,输入了精确到秒的时间。
终端的处理器开始运转,发出低沉的嗡鸣。几秒钟后,一段有些模糊的、低光照的监控影像,出现在屏幕上。
影像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07号维护端口前。他穿着极限战士的蓝色动力甲,背对着监控探头。
他似乎很谨慎,操作的动作非常快。
就在他即将完成操作,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
监控探头捕捉到了他的侧脸。
那张脸,基里曼无比熟悉。那是在无数个战场上,都紧随他身后的脸。那是在庆功宴上,会与他一同举杯的脸。那是在他陷入沉思时,会默默为他守住房门的脸。
瓦伦斯。
影像中的瓦伦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背叛者的狡诈,也没有阴谋家的狂热。他的眼神平静,动作精准,就像在执行一次最普通的战术任务。
基里曼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张定格的脸,一动不动。
指挥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父亲的警告,科提兹的谜语,自己的猜测……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把冰冷的尖刀,刺入了他的心脏。
蛇,不在外面。
蛇,就在他亲手缔造的这个家里。
它甚至,就睡在他的床边。
基里曼缓缓地关掉了光幕。整个舰桥,重新陷入了黑暗与寂静之中。他没有愤怒地咆哮,也没有痛苦地嘶吼。
他只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指挥王座。
他坐了下来。
这是万年以来,他坐在这张椅子上,感到最孤独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