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王座之上,许欣的意识如同一片覆盖了整个太阳系的宁静星云。他“看”到了基里曼在舰桥上的孤独,那份源自背叛的刺痛,即便隔着无尽的虚空,也清晰可感。
“忠诚是一种脆弱的绝对。”一个古老而沉稳的声音在许欣的意识深处响起。那是康斯坦丁·瓦尔多的意志残留,黄金王座系统中最忠诚的“守护灵”。
“脆弱,但并非毫无价值。”许欣的意念回应道,“阿尔法瑞斯……我的孩子们中最擅长捉迷藏的一个。他从不正面攻击,他只会递给你一把刀,然后让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捅进自己的心脏。”
“您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愤怒,我的主人。”瓦尔多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愤怒?”许欣的意识中泛起一丝涟漪,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奈和些许欣赏的复杂情绪,“愤怒是面对失败者的情绪。而阿尔法瑞斯,他只是在玩一场他自认为永远不会输的游戏。他将谎言编织成真理,将背叛伪装成忠诚,他让我的儿子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的判断,甚至怀疑自己的影子。”
“基里曼大人会如何应对?”
“他正在学习。”许欣的意念转向遥远的『马库拉格的荣耀』号,“他正在学习如何去看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镜子后面,那双属于九头蛇的眼睛。他需要明白,当你在凝视那条蛇时,那条蛇……也在为你量身定做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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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库拉格的荣耀』号,摄政王的私人战略指挥室。
基里曼关闭了光幕,那张定格的、属于瓦伦斯的侧脸消失在黑暗中。他没有在王座上枯坐太久。孤独和痛苦对一位基因原体而言,是燃料,而非枷锁。
他按下一个通讯符文。
“瓦伦斯。”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大人,我在。”瓦伦斯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就响了起来,一如既往地沉稳、可靠。
“到我的指挥室来一趟。立刻。”
“遵命,大人。”
通讯切断。基里曼站起身,走到一张巨大的星图前。星图上,无数的光点代表着舰队、星系和航道。他的目光,却落在一片看似空旷的虚无区域。
几分钟后,舱门滑开,瓦伦斯走了进来。他身着笔挺的极限战士军官制服,动力甲被留在了营房。他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有力,脸上带着一贯的恭敬与专注。
“大人,您找我。”瓦伦斯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坐。”基里曼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自己却没有回头。
“属下站着就好。”
“我让你坐下,瓦伦斯。”基里曼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其中蕴含的份量让瓦伦斯无法拒绝。
瓦伦斯依言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基里曼转过身,看着他。他看着这张跟随了自己上千年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但他失败了。瓦伦斯的眼神清澈,表情坦然,充满了对上级的忠诚与尊敬。
“我们认识多久了,瓦伦斯?”基里曼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瓦伦斯愣了一下,随即回答:“一千二百一十七个标准泰拉年,大人。从您将我从第三连队提拔为您的副官开始。”
“一千二百一十七年……”基里曼低声重复着,“漫长的岁月。你为我挡过混沌星际战士的链锯斧,在赫斯瓦拉星系的废墟里把我从坍塌的神殿中拖出来,还在我……最低落的时候,为我擦拭过帝皇之剑。”
“这些都是我的职责,大人。为您服务是我的荣耀。”瓦伦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诚的动容。
基里曼沉默了。他看着瓦伦斯,心中那把名为怀疑的尖刀搅动得更深了。如果这一切都是伪装,那阿尔法瑞斯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他能将一个人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连最真挚的情感都能模仿出来吗?
“我这里有一项任务。”基里曼终于将话题拉了回来,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块数据板,“舰队的补给线最近有些紧张,后勤部提交了几条新的备用航线方案。但我对他们的安保评估不太放心。”
他将数据板递给瓦伦斯。
“我需要你,亲自带一个小组,重新评估所有备用航线的安全风险。我要一份最详尽的报告,考虑到所有可能的威胁,无论是海盗、异形,还是……潜伏的叛徒。”基里曼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瓦伦斯接过数据板,脸上露出了专注的神情。他快速浏览着里面的内容,眉头微微皱起。
“后勤部的评估确实过于乐观了。”他开口说道,“他们在第7号备用航线上,只标注了零星的欧克兽人海盗活动迹象,威胁等级‘低’。但我记得,三个月前,战斗修女的‘殉道者之火’号巡洋舰,就是在那片星域失联的。虽然事后审判庭没有给出明确结论,但这绝不是一个可以被忽视的信号。”
他的分析专业、精准,甚至主动指出了一个潜在的疑点。
“很好。”基里曼点了点头,“这就是我把任务交给你的原因。我需要绝对的客观和严谨。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瓦伦斯。帝国的未来,容不得半点疏忽。”
“我明白,大人。”瓦伦斯站起身,再次行礼,“我绝不会辜负您的信任。请给我十二个小时。”
“去吧。”
瓦伦斯转身离开,步伐沉稳,一如他来时那样。
指挥室的门再次关上,基里曼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了。他走到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瓦伦斯的表现,无懈可击。
他甚至比基里曼预想的还要完美。他不仅没有试图掩盖什么,反而主动抛出了一个疑点,让整件事看起来更加合情合理。
如果不是父亲的警告,如果不是那段监控影像,基里曼绝对不会怀疑他。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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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号禁闭室。
科提兹正用一把餐勺,慢条斯理地在一块金属墙壁上刻画着什么。那似乎是一副极其复杂的星图,又像是一张毫无规律的蛛网。
门外,两名极限战士老兵依旧如雕像般站立。
“嘿,我说,两位。”科提兹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不好奇吗?摄政王大人把我这个‘重要证人’关在这里,却不闻不问。他到底在等什么?”
卫兵没有理他。
“让我猜猜。”科提兹自顾自地说下去,餐勺在墙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在等一个结果。一个他自己设下考题,却又不知道正确答案的结果。这一定很折磨人,对吧?就像你明知道汤里有毒,却不得不喝下去,因为你得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咧嘴一笑。
“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下毒的人,其实是想让你知道汤里有毒呢?他不是为了毒死你,而是为了让你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碗汤上。”
一名卫兵的眉毛动了一下。
科提兹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笑容更盛了。
“替我给摄政王大人带句话吧,就当是打发这无聊的时间了。”他慢悠悠地说道,“告诉他,蛇的凝视,有两种功能。第一种,是看见你。第二种,是让你看见它想让你看见的东西。”
说完,他转过身去,继续刻画着他的“杰作”,嘴里哼起了那首古老的曲调。
那名眉毛动过的卫兵,与同伴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但他握着爆弹枪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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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永恒之井。
机械大贤者贝利撒留·考尔悬浮在一个巨大的数据光柱前。无数的符文和代码如同瀑布般从他眼前流过。自从接收到来自泰拉的那个『镜像』概念后,他已经在这里连续工作了七十二个小时。
“不,不对……逻辑是闭合的,但信息熵却在异常增加……”考尔的机械臂高速舞动,在虚空中不断构建和推翻着复杂的模型,“这不是加密,也不是伪装……这是一种……污染。一种基于认知的污染。”
一名技术神甫飘到他身边,递上一管散发着臭氧味道的营养剂。
“大贤者,您需要休息。”
“休息是为有机体准备的低效程序。”考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条蛇的蜕皮!”
他猛地一挥手,数据光柱中的一部分被瞬间放大。那是一段来自『马库拉格的荣耀』号的遥测记录,看起来平平无奇。
“看这里。”考尔指着其中一行代码,“一个标准的系统校准信号。但它的校验码,它的‘签名’,却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冗余。就像一个完美的圆,在某个我们永远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多出了一个普朗克长度的弧。它本身毫无意义,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信息’。”
技术神甫不解地看着。
“这就像在沙漠里,你找不到蝎子,但你能找到它蜕下的壳。”考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阿尔法军团没有在我们的系统里留下后门或者病毒。他们更高明。他们留下了一个‘观察者’。这个观察者不窃取任何东西,它只做一件事——确认我们的系统‘正常’。而它确认‘正常’的方式,就是留下这种微不可察的‘蜕皮’。只要我们还在接收这种‘蜕皮’,就说明我们还没有发现他们。而他们,则可以根据‘蜕皮’是否被清理,来判断我们察觉到了什么程度。”
“万机神在上……这……”
“这才是真正的欺骗。”考尔的机械眼中闪烁着红光,“他们把自己的警报系统,伪装成了我们系统的背景噪音!我们越是觉得一切正常,就越是证明我们被监控得越深!”
他立刻开始编写一段新的指令。
“我要制作一个‘捕蛇器’。”考尔对助手说,“一个能够识别并模仿这种‘蜕皮’的程序。摄政王需要一个工具,一个能让他看清镜子背后,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呼吸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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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个小时后,瓦伦斯准时出现在基里曼的指挥室。
他递上了一份厚重的数据板。
“大人,评估报告完成了。”
基里曼接过报告,仔细地翻阅起来。报告的详尽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瓦伦斯不仅分析了每一条航线的空间环境、已知威胁,甚至还模拟了不同规模的舰队遭遇突袭时的应对策略和战损比。
每一项数据都无可挑剔。
而在报告的最后,瓦伦斯果然“不经意”地提到了那个第7号备用航线。
『……综上所述,第7号备用航线虽然存在历史遗留的未知威胁(参考附录:‘殉道者之火’号失联事件),但在当前主要航线压力巨大的情况下,其战略价值依然值得考虑。建议派遣一支精锐侦查舰队,对该星域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查。若能排除潜在威胁,该航线将能为第三、第五补给舰队节约至少百分之十五的航行时间……』
建议写得非常巧妙,隐藏在数百页的报告中,口吻客观而谨慎,完全是一个忠诚且专业的副官会提出的合理化建议。
基里曼放下了数据板。就在这时,一名禁卫军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是那名看守科提兹的卫兵,他最终还是决定将那句话传递上来。
『蛇的凝视,不仅能看到你,还能让你看到它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这句话,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基里曼脑中的迷雾。
他瞬间明白了。
这份完美的报告,这个被巧妙隐藏起来的建议,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诱饵!
阿尔法瑞斯不是要通过瓦伦斯来破坏补给线。他是要借自己的手,去“发现”那个所谓的“阿尔法军团潜伏区域”。他想让自己,帝国摄政,将宝贵的舰队和注意力,投入到一个他精心布置好的、错误的舞台上!
瓦伦斯不是叛徒。
或者说,他不仅仅是一个叛徒。
他是一个信使,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他的眼睛,他的判断,甚至他那无可挑剔的忠诚,都成了九头蛇用来凝视自己的窗口。阿尔法瑞斯通过他,让自己看到了一个“真相”,一个阿尔法瑞斯希望自己看到的“真相”。
基里曼感到一阵寒意。这场博弈,从一开始,自己就落后了整整两步。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瓦伦斯。
“报告做得很好,瓦伦斯。非常出色。”基里曼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你的建议,我采纳了。”
瓦伦斯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不,你将做的,远不止于此。”基里曼站起身,走到瓦伦斯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
“瓦伦斯,你是我的副官,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基里曼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次的清查任务,至关重要。我决定,由你亲自带队。”
瓦伦斯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随即被巨大的荣誉感所取代。
“我?”
“对,就是你。”基里曼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你是我的眼睛,瓦伦斯。现在,我需要你替我去那片星域,看清楚,那条路上……究竟藏着些什么好东西。”
基里曼的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