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将“骗子天堂”那混乱嘈杂的港口远远抛在身后。
船舱内,气氛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空气滤净系统循环着冰冷的、带着金属气味的气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着此地的孤绝。
五名极限战士老兵沉默地分立在船舱各处,他们的动力甲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幽蓝的微光。在他们警戒圈的中心,那个被俘的阿尔法军团刺客被磁力镣铐牢牢地锁在一张固定椅上。他很安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不是一个阶下囚,而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托克马达·科提兹靠在角落的舱壁上,怀里抱着他那只名为『警觉』的机械双头鹰,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
罗伯特·基里曼站在刺客面前,他高大的身躯几乎要触碰到船舱的顶部。他没有佩戴头盔,那张宛如雕塑的脸上,双眼是深邃的蓝色,此刻正平静地审视着眼前的俘虏。
“你的名字。”基里曼开口,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
刺客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我即阿尔法瑞斯。”
基里曼的眉毛没有动一下。“谁派你来的?”
“我即阿尔法瑞斯。”
“你们在‘骗子天堂’的目标是什么?除了科提兹,还有谁?”
“我即阿尔法瑞斯。”
同样的回答,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微笑。仿佛这是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一个无法被任何外力更改的唯一答案。
站在基里曼身后的老兵瓦伦斯上前一步,他的机械手掌握了握,发出轻微的声响。
“摄政王大人,这种顽固分子我见过很多。只需要五分钟,我能让他把基因种子序列都背出来。”
“退下,瓦伦斯。”基里曼没有回头。“他的精神受过特殊训练,寻常的审讯手段对他无效。痛苦只会强化他的信念,而不是摧毁它。”
他向前俯下身,与刺客的视线平齐。
“听着,士兵。我不管你过去接受了什么样的教导,但你必须明白一件事。你们的基因之父,阿尔法瑞斯,已经死了。他,还有他的兄弟欧米伽,都死了。一个死在我的兄弟,雄狮的手上,另一个死在了我的手上。你们所追随的,不过是一个万年前的谎言,一个早已消散的幽灵。”
基里曼的声音充满了逻辑与力量,他试图从根源上瓦解对方的认知。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你效忠的军团早已背叛了它建立时的初衷。告诉我,现在是谁在指挥你们?是谁在利用你们的忠诚,将你们变成混沌的爪牙?说出来,我可以给你一个战士的结局,而不是一个叛徒的。”
刺客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他看着基里曼,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可怜的十三子。你以为你杀死的是我们的父亲?你以为你理解我们的忠诚?不,你什么都不懂。”他的声音第一次有了变化,不再是机械的重复,而是充满了某种狂热的虔诚。
“死亡,只是一个谎言。失败,也是一个谎言。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是一个谎言。在无数的谎言之中,唯有一个真理永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即,阿尔法瑞斯。”
基里曼缓缓直起身子。他知道,对话结束了。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一个可以被说服、被审问的个体。他是一个符号,一个理念的活体容器。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科提兹睁开了眼睛。
“我说过了,摄政王。你在对一个回声说话,还期望它能告诉你声音的源头在哪里。”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场中。
“你问错了问题。你不该问『你是谁』,因为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你也不该问『谁派你来』,因为他会认为是他自己派自己来的。你更不该问『你们的目标是什么』,因为连他自己都可能不知道最终的目标。”
基里曼转向他,眼神锐利。“那么,审判官,你有什么高见?”
“我不是审判官了,只是个对真相有点好奇心的老头子。”科提兹笑了笑,举起了手中的黑色数据板。“你不能审问一个容器,但你可以利用这个容器,去追踪里面装着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走到刺客面前,无视了对方眼中迸发出的敌意。
“你看,阿尔法瑞斯犯下的最大错误,也是他最伟大的杰作,就是他将自己打碎了。他把自己的意识、记忆、甚至灵魂,都变成了可以复制和传播的碎片。每一个阿尔法军团的士兵,都是他的一块碎片。他们共享着一个庞大的、无形的网络。他们是军团,也是个体。他们是士兵,也是原体。”
科提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让在场的老兵们都感到了不寒而栗。
“所以,你眼前的这个人,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确是阿尔法瑞斯。就像他身边的每一个同袍一样。他们都是九头蛇的一颗牙齿,一个头颅。”
“一个概念……”基里曼低声说,他理解了其中的含义。这比面对一个实体敌人要棘手得多。
“没错,一个概念。一个如同病毒般扩散的理念。”科提兹将数据板举到刺客的额前。“而我手里的这个小玩意儿,是我花了几百年时间,从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异形种族那里弄来的。它不能解读思想,但它能追踪『同一性』。它能在一个网络的无数个节点中,找到信号最强,最接近源头的那个。”
科提兹的手指在数据板的边缘轻轻一点。
“我们来听听,回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他将数据板贴在了刺客的额头上。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任何能量的爆发。
那个阿尔法军团的刺客,在数据板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身体开始分解。不是化为血肉,而是化为了一捧极其细腻的灰色尘埃。他的盔甲、武器、血肉、骨骼,都在无声无息中湮灭,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当最后一点尘埃也消散在空气中时,只剩下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和地上的磁力镣铐。
而科提兹手中的数据板,则亮起了幽绿色的光芒,一行行复杂的定位符文在上面飞速滚动,最终锁定为一串固定的星域坐标。
船舱内一片寂静。瓦伦斯和他的同袍们握紧了手中的爆弹枪,警惕地看着科提兹。这种诡异而强大的技术,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这是什么巫术?”瓦伦斯低声喝道。
“知识,我的朋友。只是你们的帝国选择遗忘的知识而已。”科提兹收回数据板,对他们的敌意毫不在意。“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地址。”
基里曼从他手中拿过数据板,看了一眼上面的坐标,然后转身走向驾驶舱。
“瓦伦斯,你看好他。”
“是,大人。”
驾驶舱内,基里曼将数据板连接到导航系统上。
“给我解算这个坐标。”他对舰长命令道,“启动最高级别的加密协议,除了你我,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位置。”
“遵命,摄政王大人。”舰长立刻开始操作,他的手指在控制台的符文上飞舞。
科提兹也跟了进来,悠闲地靠在门边。
“你不好奇吗?基里曼。那个坐标会指向哪里?”
“我只对事实感兴趣。”基里曼的目光紧盯着星图投影。
“事实就是,你正在追猎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片蛇的影子。你找到了影子的源头,但那可能只是一个更大的影子里的一部分。”科提兹的话语充满了谜语。
“说清楚,科提兹。我的耐心有限。”
“好吧,好吧。这么说吧,阿尔法瑞斯最擅长的就是渗透。他能让他的士兵变成你的士兵,让他的想法变成你的想法。他最危险的武器不是爆弹枪或者链锯剑,而是怀疑。他会在你的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然后看着它生根发芽,直到你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怀疑你自己。”
科提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他会让你觉得,你自己,也可能是阿尔法瑞斯。”
基里曼的眼神冷了下来。“你似乎对他很了解。”
“我追捕了他三百年。我见过他一百张不同的脸,听过他一千种不同的声音。我比你们这些做兄弟的,可能更了解他现在的样子。”
就在这时,舰长转过身,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大人……坐标……解算出来了。”
“报告。”基里曼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舰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指着中央星图上那个不断闪烁的红点,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大人……那个位置……它不在任何星球或者空间站上。它……它在您的旗舰,『马库拉格的荣耀』号的……舰桥。”
整个驾驶舱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基里曼沉默地看着那个红点,那个代表着他家、他权力中心、他最信任的团队所在的地方。
科提兹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
『他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他会让你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
基里曼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设定航线,返回旗舰。”他命令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全速。”
他转身离开了驾驶舱,将舰长和科提兹留在了身后。
他回到自己的临时船舱,一个狭小而朴素的金属房间。他遣散了守在门口的瓦伦斯等人,独自一人锁上了舱门。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房间中央。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是舰桥上的哪个人?是他的舰队总司令?还是某个忠心耿耿服务了几十年的导航员?或者是某个他从未注意过的普通士兵?
不,范围太大了。阿尔法瑞斯不会这么简单。他要的不是一次简单的破坏,而是从内部瓦解整个帝国的指挥核心。
基里曼从腰间的一个小袋子里,取出了一枚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硬币。
这是父亲给予他的信物,是他们之间最直接的联系。
他握紧硬币,集中自己全部的精神。他没有祈祷,也没有提问,只是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将那个坐标,将科提兹的话,将心中那股冰冷的怀疑,全部传递了过去。
『父亲,我需要您的指引。』
黄金王座之上,许欣的意识从沉思中被唤醒。
他感受到了基里曼传递来的那股复杂的情绪。他“看”到了那艘小船上发生的一切,看到了那个化为灰烬的刺客,听到了科提兹那充满蛊惑性的话语。
许欣知道,这是对基里曼的一次重大考验。
阿尔法瑞斯……这个最令人头疼的儿子。他的威胁方式,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他不是毁灭,而是腐蚀。他不是风暴,而是瘟疫。
直接告诉基里曼一个名字是没用的。因为那个名字随时可能是假的,甚至那个被指认的人,也可能只是一个被放弃的棋子。
他需要教给基里曼的,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种方法。一种能够看穿谎言,洞悉本质的方法。
许欣调动起一丝帝皇的灵能,没有将其化为语言,而是编织成一个纯粹的、充满了象征意义的画面,跨越无尽的星海,注入到那枚小小的硬币之中。
基里曼感到手中的硬币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下一秒,他的意识被拉入了一个幻象。
他看到自己站在『马库拉格的荣耀』号上,自己的私人议事厅里。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他面前,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镜,镜子擦得锃亮,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
镜中的他,身穿华丽的摄政王动力甲,手持燃烧的帝皇之剑,面容英武,眼神锐利。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但就在他注视着镜中自己的双眼时,变化发生了。
那双蓝色的瞳孔,开始慢慢变形。圆形的瞳仁被拉长,变成了一道垂直的、冰冷的缝隙。
那是蛇的眼睛。
镜中的基里曼,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那个微笑,基里曼无比熟悉,那是他自己的微笑。但此刻,这个微笑里却充满了无尽的狡诈、隐秘的恶意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幻象破碎了。
基里曼猛地回过神来,他依然站在狭小的船舱里,手中握着那枚已经恢复正常的黑色硬币。
父亲没有给他答案。
他给了一个更可怕的……警告。
蛇,不在外面。
蛇,在镜子里。
基里曼缓缓走到舱壁前,那被打磨光滑的金属表面,模糊地映出了他的倒影。
他死死地盯着倒影中自己的眼睛,试图从那片熟悉的蓝色中,找出那一丝属于蛇的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