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的天穹,并非红色,而是一种被亿万吨工业尘埃染成的暗赭色。在这片天穹之下,战争的序曲没有炮鸣,没有呐喊,只有一片诡异的沉默。
诺亚方舟的入口前,两支庞大的军队对峙着。一边是铸造将军乌兰-赫什麾下,机体上闪烁着代表『验算』的蓝色逻辑光纹的护教军。另一边,则是大贤者克洛-瓦迪斯集结的,依旧燃烧着『信仰』红色符文的泰坦与骑士。
“开火!净化他们!”
克洛-瓦迪斯的咆哮在通讯频道中回荡,但第一波攻击并非来自炮口。
一道无形的脉冲,从他麾下一台战帅级泰坦的通讯阵列中射出,目标直指乌兰-赫什阵前的一台圣骑士机甲。那不是能量,也不是实体弹药,而是一段被精心编码的悖论。
一个问题,直接写入了圣骑士的机魂:『若欧姆尼赛亚无所不知,祂是否知晓自身为虚假?若祂知晓,则祂并非全知;若祂不知,则祂亦非全知。请论证。』
圣骑士机甲的引擎发出一阵刺耳的哀鸣,它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关节处迸射出电弧。驾驶员在驾驶舱内疯狂地敲打着控制符文,试图平息机魂的逻辑崩溃,但一切都是徒劳。
“逻辑炸弹!稳住阵线!启动防火墙协议!”乌兰-赫什的副官尖叫着。
但已经晚了。圣骑士的反应堆护罩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过载的能量核心,在沉默中化作一颗短暂的、耀眼的太阳。
“幼稚的攻击。”乌兰-赫什的声音在己方频道中响起,冰冷而不屑。“用信仰的残渣来攻击逻辑的壁垒。他们的思维模式,还停留在上一个版本。”
他的一只机械附肢轻巧地在控制台上一划。
“启动『哥德尔反制』。向敌方所有单位广播我们的核心论点:『一个足够复杂的系统,其内部必然存在无法被系统自身证明或证伪的命题。欧姆尼赛亚,即是此命题。验算,而非信仰,是接近真理的唯一路径。』”
他的指令,化作一股更为复杂,更为优雅的讯息洪流,冲向克洛-瓦迪斯的军队。
这一次,没有机甲爆炸。但克洛-瓦迪斯惊恐地发现,他麾下超过三成的护教军单位,其武器系统突然集体哑火。它们的机魂没有崩溃,而是陷入了一种『沉思』状态。它们正在试图验算乌兰-赫什提出的命题,从而暂时放弃了战斗指令。
“叛徒!异端!”克洛-瓦迪斯气急败坏地切换到手动指令,“泰坦军团!放弃逻辑锁定!使用目视瞄准!给我把他们轰成废渣!”
战争,终于从无形的数据层面,堕落到了粗暴的物理层面。火山炮的怒吼,终于撕裂了火星的沉默。
基里曼站在乌兰-赫什身边,帝皇之剑的火焰映照着他严肃的面庞。他看着远方的炮火,对身旁的铸造将军说:“你的战争方式很特别,乌兰-赫什。但它正在杀死你的星球。”
“修正,摄政王。”乌兰-赫什头也不回,他的多枚光学镜头正同时处理着上千个战场变量。“是『净化』我的星球。清除掉那些陈旧的、错误的、阻碍进化的代码。伤亡,是版本迭代过程中可以接受的成本。”
“我不可接受。”基里曼的声音很轻,但分量十足。“每一个齿轮,每一位神甫,都是帝国的一部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见证一场最高效的自相残杀。”
“那么,请提供更优化的解决方案,罗伯特·基里曼。”乌兰-赫什第一次用名字称呼他,这是一种基于逻辑的认可。“你的战术才能,在我的资料库中有极高的评价。现在,向我证明它。”
基里曼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克洛-瓦迪斯的部队虽然在逻辑战上落入下风,但他们的数量和火力占据优势,尤其是那些狂热的泰坦,正在一步步地向前推进。
“你的部队,在进行分布式运算,对吗?每一个单位都是你庞大思维网络的一个节点。”基里曼问道。
“正确的。”
“而克洛-瓦迪斯,他依赖的是一套中心化的指挥系统。他的指令,源自于他所在的旗舰,那台名为『教义之拳』的帝皇级泰坦。”
“分析吻合。”乌兰-赫什回应。
“很好。”基里曼指向战场侧翼,那里有一片巨大的峡谷,是古代火星河流的遗迹。“我要你做一件事。将你麾下所有斯巴达突击坦克的控制权,暂时移交给我。”
乌兰-赫什的一枚镜头转向基里曼,闪烁了几下。“一个大胆的请求。这些单位的机魂忠诚于我。”
“它们的忠诚,是通过逻辑建立的。而我的命令,将是战场上最符合逻辑的选择。”基里曼看着他,“你启动了『验算虚空龙』,这是一个需要数个世纪才能完成的宏伟项目。你想让它在今天,就因为一场愚蠢的内战而中断吗?”
乌兰-赫什沉默了足足十秒钟。对于一个思维速度以纳秒计算的存在,这是漫长的思考。
“授权已转移。”他最终说道,“向我展示你的逻辑,摄政王。”
基里曼没有再说话,他闭上眼睛,他的战略思维,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接管了那一百台斯巴达突击坦克。它们没有冲向敌阵,而是集体转向,驶入了那片干涸的峡谷。
在黄金王座之上,许欣的意识感受着火星上传来的每一丝悸动。
那场战争,在他眼中并非红砂与钢铁的碰撞,而是一场巨大的、席卷整个星球的信仰崩塌。无数机械神甫在信仰与逻辑的冲突中思维停摆,散逸出的精神能量,如同无形的溪流,汇入火星地底的某个深处。
他在“喂养”那个东西。
基里曼的行动,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机械教的脓疮,但也让里面的感染暴露在了空气中。虚空龙的碎片,正在贪婪地吸食着这场混乱带来的养分。
封印,在以一种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被侵蚀。
“罗伯特在治病,但病人快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许欣的思维中没有焦虑,只有一种冰冷的权衡。他不能阻止基里曼,因为那是唯一的正确道路。但他必须控制住“失血”的速度。
他的意志,跨越了无法想象的距离,降临在禁军统帅,康斯坦丁·瓦尔多的意识深处。
瓦尔多正在禁军的演武场中,与十名禁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格斗。他没有使用武器,仅凭肉体,就将十个帝国最强大的战士压制得无法动弹。
突然,他停下了动作。
周围的禁军立刻收手,单膝跪地,他们也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至高无上的意志。
“我的主人。”瓦尔多在心中回应。
“瓦尔多。”许欣的声音直接响起,带着帝皇的威严,也带着一丝他独有的急迫,“火星的笼子,裂了。”
瓦尔多站直身体,他金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周围的空气似乎都下降了几度。
“我儿的行动,在无意中滋养了那头野兽。我需要你,去给笼子上最后一道锁。”
“三百名禁军,足以将火星从轨道上抹去。”瓦尔多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不。”许欣否决了他,“战争是罗伯特的。你的任务,是修复。带一百名你的亲卫,去『遗忘地窖』。”
听到这个名字,瓦尔多的呼吸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变化。
“取走『静滞之匣』。然后去火星,诺克提斯迷宫。找到封印中枢,把它放上去。”
“不要干涉我儿的任何行动。不要理会机械教的任何派别。你们是幽灵,是工匠。你们的任务,只是加固牢笼。”
“遵命,主人。”瓦尔多微微躬身,“牢笼,必将永固。”
火星轨道上,一艘金色的战舰,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亚空间。
它没有舷窗,没有炮塔,舰身光滑得如同一块被打磨了万年的黄金。它不属于帝国海军的任何序列,它的能量信号,在火星轨道防御系统的扫描中,显示为『不存在』。
它无视了轨道上空正在交火的双方舰队,以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笔直地切入火星大气层。
舰身与大气摩擦,却没有产生任何火焰,一层无形的能量场将所有热量与阻力都排斥在外。
地面上,克洛-瓦迪斯的『教义之拳』泰坦刚刚用火山炮将乌兰-赫什的一座防御堡垒化为熔岩。他正准备下令全军突击,他泰坦的感应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
“什么东西?!”他怒吼道。
“大人……无法识别。它……它没有实体反应,但我们的奥格探针显示,那里确实有东西!”
一艘金色的舰船,从厚重的赭色云层中降下。
它太安静了。安静到在这片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显得无比诡异。
“所有单位!向它开火!”克洛-瓦迪斯下令。
数十道激光,数百枚导弹,同时射向那艘金色的舰船。
然而,所有的攻击,都在距离舰身百米之外的地方,凭空消失了。没有爆炸,没有能量护盾的涟漪,就是单纯的、彻底的消失。
舰船缓缓降落在两军对垒的战场正中央,激起一阵红色的沙尘。
整个战场,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怪异的寂静。双方的士兵,神甫,泰坦驾驶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舰船的腹部,一道舱门无声地滑开。
一百名身着金色动力甲的巨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出。他们手持守护者之矛,腰佩misericordia短剑,每一个人的盔甲都华美到了极致,仿佛不是武器,而是艺术品。
为首的,正是康斯坦丁·瓦尔多。
他们无视了周围数以万计的军队和对准他们的炮口。他们目不斜视,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诺克提斯迷宫的所在。
在乌兰-赫什的指挥中心,基里曼正通过战术屏幕,指挥着他的坦克部队在峡谷中穿行,即将绕到敌军的后方。
当那艘金色舰船出现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金色的身影,看着那个为首的、他无比熟悉的身影,基里曼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
“禁军……”他低声说。
“他们的技术无法解析。”乌兰-赫什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带着一种混合着困惑与狂热的语调。“他们的能量场,扭曲了我们对现实的观测。他们的盔甲材质,不符合任何已知元素的光谱。他们……他们是完美的造物。”
基里曼没有理会他。他只是看着瓦尔多带领着禁军,如同劈开红海的摩西,穿过对峙的军队。
他明白了。
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能用言语说服整个机械教。这场辩论,这场内战,都只是一个“噪音”。一个巨大的、足以掩盖真正目的的“噪音”。
父亲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改造火星。
而是加固那个囚禁着火星真正“神明”的牢笼。
“父亲……”基里曼轻声自语,“您还是和以前一样。永远都在下着一盘我们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棋。”
“开火!我命令你们开火!”克洛-瓦迪斯在通讯中疯狂地咆哮。
但他的军队,没有一支单位敢于行动。禁军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威仪,那种源自人类帝国权力最顶点的气息,让这些机械造物的逻辑核心,都感到了最原始的“敬畏”。
瓦尔多带领着禁军,走到了诺克提斯迷宫的入口前。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基里曼所在的方向。
他们的目光,跨越了遥远的距离,在空中交汇。
瓦尔多微微点头,那是一个致意,也是一个宣告。
宣告着,帝皇的意志,已经降临。
然后,他们走进了迷宫的黑暗之中。
迷宫深处,封印核心。
这里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一座巨大的、由未知金属构成的环状装置,在缓缓地旋转着。装置的中心,是一团被压缩到极致的、不断变换形态的黑暗。
瓦尔多走上前,他从一名禁军手中,接过了那个名为『静滞之匣』的装置。
这是一个银色的立方体,表面刻满了帝皇亲手设计的符文。
他正要将匣子安置在封印中枢的凹槽上,一个声音,一个不属于任何物质,却直接在他灵魂中响起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帝皇的看门狗……你来的,太迟了。”
瓦尔多动作一顿,守护者之矛瞬间出现在他手中,矛尖对准了那团黑暗。
“你的主人,用一个谎言囚禁了我一万年。”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古老的、戏谑的笑意,“他告诉你,他建造了这个笼子。但他有没有告诉你,这把锁,是谁打造的?”
瓦尔多没有回应,他的心神,却在这一刻,沉了下去。
“在你脚下,这封印的核心控制符文,是用我的一块鳞片研磨成粉末,再混合你们人类的基因写成的。”
“你的主人以为他掌控了一切。但他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把钥匙,藏在了锁里。”
那个声音,带着一种即将挣脱束缚的喜悦,继续说道:
“现在,也该让他尝尝,被自己的造物,背叛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