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内部，那片不属于火星的拟真天空下，基里曼的问题在空旷中回荡。
“现在，它就在你面前。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乌兰-赫什没有回答。他那庞大的机械身躯中，无数的齿轮和活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随时都会因为过载而崩解。他的机械眼，那两点猩红的光芒，疯狂地闪烁着，内部的逻辑回路正在进行一场自我毁灭式的运算。
“为什么？”他之前问。
而基里曼用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将那把名为『真相』的匕首，更深地刺入了他的核心。
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谎言。一个持续了一万年的，构建了整个机械教，构建了他自身存在意义的谎言。
他看到了亵渎。他们顶礼膜拜的万机神，他们追寻的欧姆尼赛亚，其源头竟是一个被帝皇囚禁的、被标注为『污染源』的异星实体。
他看到了……愚弄。他穷尽一生追求的真理，不过是帝皇为了一个更宏大的目标，随手设置的路径点。他们是工具，火星是工厂，而他们的信仰，是维持工具运转的润滑剂。
“警告！铸造将军逻辑核心负载率百分之一百二十！建议立刻切断情感模拟模块！”一个副官的声音在他内部通讯中尖叫。
“闭嘴！”乌兰-赫什用二进制码咆哮着，切断了所有外部通讯。
他抬起了那只集成了等离子炮的巨大机械臂，炮口幽蓝色的光芒开始汇聚，对准了眼前的基因原体。
“我看到了一个骗子，和一个骗子的儿子。”乌兰-赫什的声音干涩、扭曲，充满了静电的杂音，“我看到了帝国的基石，建立在一场彻头彻尾的欺诈之上！”
方舟之外，混乱已经演变成了武装对峙。
一部分护教军的逻辑核心因为无法处理『帝皇否定万机神』这个悖论而宕机，如同雕塑般静立不动。
而另一部分，由一位名叫克洛-瓦迪斯的强硬派大贤者领导的部队，则将武器对准了诺亚方舟的入口。
“铸造将军已被原体腐化！他背叛了欧姆尼赛亚！”克洛-瓦迪斯的声音通过广域频道传播，“所有忠于万机神的单位！准备执行净化协议！目标，诺亚方舟，以及里面的亵渎者！”
基里曼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看着乌兰-赫什炮口汇聚的能量，脸上没有丝毫波动。
“你错了，铸造将军。”基里曼平静地开口，“我父亲没有欺骗你们。他只是给了一个你们当时唯一能理解的答案。”
“答案？”乌兰-赫什怒吼，“一个错误的答案，也配叫答案？”
“当一个原始人问你，太阳为何升起时，你会跟他解释恒星的核聚变和行星的引力吗？”基里曼反问，“不，你不会。你会告诉他，那是一位神明驾驶着火焰战车划过天空。因为这是他唯一能理解，并因此产生敬畏，从而建立秩序的方式。”
基里曼向前走了一步，无视了那几乎要抵住他胸膛的炮口。
“一万年前的火星，就是那个原始部落。你们沉迷于技术的碎片，却被那碎片背后的低语所蛊惑。你们即将因为对知识的原始崇拜而爆发内战。我父亲需要你们的铸造厂，需要你们的舰队，他没有时间等你们自己进化出哲学。”
“所以，他给了你们一个神。一个名为『万机神』的偶像。这个偶像，将你们从对『虚空龙』的无意识崇拜中剥离出来，将你们团结在一起，为人类的伟大远征服务。”
乌兰-赫什的机械臂在微微颤抖。
“这……这是必要的牺牲？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这不是谎言，乌兰-赫什。”基里曼的声音变得低沉，“这是一个占位符。一个在你们的认知体系中，用来代替那个你们无法理解的『虚空龙』的变量。它保护了你们，也束缚了你们。”
“今天，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摧毁你们的信仰。”基里曼的目光越过乌兰-赫什，望向方舟深处，“我是来给予你们解开这个变量的钥匙。我父亲没能完成的最后一步，由我来完成。”
他侧过身，指向方舟内部那片广阔的知识殿堂。
“那里，没有神只。只有关于文明演化的规律，有社会学的模型，有如何引导一个种族，在不自我毁灭的前提下，走上理性之路的知识。这才是机械教本该追寻的终极真理——不是膜拜机器，而是理解驱动文明这部『机器』运转的根本法则。”
“选择吧，铸造将军。”基里曼最后说，“是继续抱着那个已经失效的占位符，向我开火，让火星陷入一场毫无意义的内战。还是……随我来，亲眼看看，你们真正应该成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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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王座之上，许欣的意识正承受着一种迥异的痛苦。
那并非来自他与帝皇残魂融合的撕裂，而是源自火星地底深处，一声跨越了万年时光的、微弱的呻吟。
封印，松动了。
乌兰-赫什的谐振探测器，像一把蛮横的撬棍，在封印上撬开了一道裂缝。而基里曼投下的『真相』，则引发了一场席卷整个火星的信仰海啸。这股庞大的精神能量冲击，正不断侵蚀着封印的根基。
许欣能“感觉”到，那个被囚禁的星神碎片，那个名为『虚空龙』的宇宙癌变，正在苏醒。它的贪婪本质，让它开始疯狂地吸食着那些因信仰崩溃而散逸出的精神能量。
它在变得更强。
“罗伯特走了一步好棋，但棋盘本身，却快要碎了。”许欣的意识对自己说。
他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观察者和引导者。有些责任，必须由『帝皇』亲自承担。
他的意志，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穿透了泰拉的重重防御，直接降临在禁军统帅，康斯坦丁·瓦尔多的心头。
正在静室中擦拭着守护者之矛的瓦尔多动作一滞。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皇宫之巅的方向。
“我的主人。”他用思想回应。
“瓦尔多。”许欣的声音，带着旧日帝皇的威严，却又多了一丝属于现代人的清晰与急迫，“火星的牢笼，出现了一丝裂痕。”
瓦尔多的金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牢笼里关押着什么。
“那条虫子，在蠢蠢欲动。我儿基里曼的行动，无意中喂养了它。我需要你去，亲自为它的牢笼，再加一把锁。”
“遵从您的意志。我将带领三百禁军，荡平火星的一切阻碍。”瓦尔多的回应充满了杀伐之气。
“不。”许欣否决了他，“你的目标不是战争，而是修复。带领一百名你的亲卫，前往『遗忘地窖』。”
『遗忘地窖』。
听到这个名字，即便是瓦尔多，他的心神也不由得一紧。那是帝皇存放那些最危险的、来自黑暗科技时代的造物的禁地。
“在地窖的最深处，你会找到一个名为『静滞之匣』的装置。启动它，带上它，前往火星的诺克提斯迷宫核心。找到封印的中枢，将它安置上去。”
“不要干涉基里曼的行动，不要参与机械教的内乱。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加固封印。在火星的病灶被切除前，我们必须保证癌细胞不会扩散。”
“我明白了，主人。”瓦尔多站起身，守护者之矛在他手中嗡嗡作响，“牢笼，必将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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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诺亚方舟入口。
乌兰-赫什缓缓放下了他的武器。炮口的幽光渐渐熄灭。
他体内的逻辑风暴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仿佛机器在重启般的平静。
他没有去看基里曼，而是转身，面向方舟之外，那些或混乱，或狂热的军队。
他开启了覆盖整个火星的铸造将军频道。
“所有机械教单位，听我指令。”
他的声音，不再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指令。这让准备开火的克洛-瓦迪斯都犹豫了一下。
“关于『欧姆尼赛亚』的信仰体系，经初步验证，存在逻辑谬误。其根源指向一个被命名为『虚空龙』的未知实体。”
整个火星，所有正在聆听的神甫，都感到了荒谬。信仰，可以用“逻辑谬误”来定义吗？
“即刻起，终止所有对『欧姆尼赛亚』的祈祷仪式与颂歌咏唱。所有相关教义文本，列为『待验证历史资料』进行封存。”
克洛-瓦迪斯终于反应过来，他怒吼道：“乌兰-赫什！你疯了！这是最高级别的亵渎！”
乌兰-赫什无视了他。
“我，火星铸造将军，乌兰-赫什，在此启动第一号紧急协议。”
他的声音，通过每一个扩音器，每一个通讯节点，响彻火星的每一个角落。
“协议名称：『验算虚空龙』。”
“所有铸造神殿，所有研究机构，所有大贤者，立刻将你们的计算资源，从生产任务中解放百分之五十，接入火星中央主机。我们的新目标，不再是诠释神谕，而是解构实体。”
“我们将分析它的构成，我们将量化它的影响，我们将推演它的目的。我们将用逻辑、数据和计算，为这个存在，建立一个全新的，可以被理解的模型。”
“信仰的时代，结束了。”
“从今天起，火星，只相信数据。”
乌-兰赫什的宣告，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所有机械神甫的思维核心中炸响。
他没有崩溃，没有自毁。他用一种最极端，也最符合机械教本质的方式，应对了这场信仰的崩塌。
他将神，拉下了神坛，放在了解剖台上。
他将信仰，变成了一个科研项目。
“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克洛-瓦迪斯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玷污了万机神！你将伟大的信仰，变成了冰冷的数字！你……”
“克洛-瓦迪斯大贤者。”乌兰-赫什打断了他，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怜悯。
“你还在向一个已经被证明为『错误』的变量祈祷。你的行为，不符合逻辑。”
“逻辑？我的逻辑就是忠诚！”克洛-瓦迪斯咆哮道，“所有忠于真正万机神的战士们！铸造将军已经背叛！他被原体的谎言所蛊惑！现在，由我接管指挥权！开火！净化他们！”
随着他一声令下，他麾下的泰坦军团，护教军团，纷纷将炮口转向了乌兰-赫什的部队，和他们身后的诺亚方舟。
一场内战，终究还是无法避免。
乌兰-赫什缓缓转过身，看向基里曼。
“摄政王。”他用一种全新的，平等的语气说，“看来，在开始我们的『研究』之前，需要先清理一下实验室里的污染物。”
基里曼看着眼前这位刚刚完成自我重塑的钢铁巨人，又看了看远方已经开始交火的军队，他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更复杂的战争。
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拔出了帝皇之剑。
“乐意效劳，铸造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