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报声在『诺亚方舟』的模拟天穹下回荡,将这片古泰拉的田园牧歌撕扯得支离破碎。基里曼站在原地,脚下的土地随着整个相位空间的震动而颤抖。馆长的话语,比这警报和震动更具份量,每一个字都砸在他的心头。
火星内战。
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是帝国的半壁江山化为焦土,是维系着人类文明运转的工业心脏就此停摆。他刚刚从万年的沉睡中醒来,试图将这个分崩离析的帝国重新粘合,难道第一步,就是亲手将其砸得更碎?
“我需要与乌兰-赫什通话。”基里曼开口,声音沉稳,试图压下这空间的震颤。
“已经尝试过了,原体。”馆长的声音依旧平静,“在他启动『谐振探测器』的那一刻,他就切断了所有常规通讯渠道。他想要的不是沟通,而是一个结果。一个由他亲手揭开的结果。”
“他是个偏执的疯子。”基里曼说。
“不。”馆长摇头,“他只是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用自己的方式扞卫信仰。从他的角度看,您,帝国摄政,未经允许闯入火星的禁地,形迹可疑。而我们,是藏匿着异端邪说的罪人。”
基里曼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因为馆长说的是事实。
“防御系统可以在三分钟内完成充能。”馆长提醒道,“您还有时间做出选择。”
---
火星地表,诺克提斯迷宫的红色沙尘之中,乌兰-赫什的陆行巡洋舰如同一座钢铁山脉。在他的指挥王座上,无数光屏闪烁着复杂的读数。
“将军,相位空间的壁障出现了结构性疲劳!对方没有加强防御,这不合逻辑!”逻辑副官赫拉-V的全息投影在他身侧报告,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的杂音。
“逻辑?在面对一个隐藏万年的秘密时,任何行为都可能符合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逻辑。”乌兰-赫什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冰冷而坚定。“他们或许是在虚张声势,或许是内部出现了分歧。无论如何,这都证明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
“可是,将军,『谐振探测器』的持续运作正在对火星的板块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第十三号地质监测站已经发出了红色警报。”赫拉-V试图劝谏。
“一个警报,换一个真相,这笔交易符合万机神的利益。”乌兰-赫什抬起一只巨大的机械臂,“赫拉-V,我问你,欧姆尼赛亚的本质是什么?”
赫拉-V的投影闪烁了一下,立刻回答:“是知识的集合,是真理的化身,是宇宙万物的终极规律。”
“说得好。”乌兰-赫什的机械眼中红光更盛,“那么,当一个未知的、被隐藏的知识就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是该因为害怕一些『损伤』而后退,还是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拥抱它,去理解它,去将其纳入万机神的光辉之中?”
“我……我明白了,将军。”赫拉-V不再争辩,“加大谐振器的输出功率。愿万机神指引我们。”
乌兰-赫什看着光屏上那个不断被削弱的空间壁障,心中没有半分动摇。他穷尽一生追寻知识,维护教义。今天,他感觉自己距离这两者的核心,从未如此之近。他要亲手撕开这层帷幕,无论后面是神迹,还是……亵渎。
---
黄金王座之上,许欣的意识穿透了现实与亚空间的界限。他“看”着火星上发生的一切,那股源自『谐振探测器』的波动,让他灵魂深处属于旧日帝皇的记忆泛起了针扎般的刺痛。
虚空龙。
一个被他击败,被他肢解,被他囚禁在火星地底的星神碎片。一个纯粹由物质贪欲和宇宙终结的规律所构成的癌变。他从未想过,万年之后,他最虔诚的追随者们,会举着这个癌细胞的切片,高呼着神圣的口号,试图用它来砸开囚禁着癌变源头的牢笼。
何其荒谬,又何其悲哀。
“你早就预见到了,不是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许欣的意识深处响起。那是属于帝皇的残魂,在融合之后,它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记忆的回响。
许欣没有回答,而是任由那段尘封的记忆在自己脑海中展开。
那是统一战争的末期,火星刚刚被纳入帝国的版图。年轻的帝皇站在诺克提斯迷宫的深处,他脚下,是刚刚被封印的虚空龙。他身旁,站着的是他最信任的朋友,马卡多。
那时的马卡多,眼中还没有后来的疲惫,他看着帝皇,充满了不解。
“一定要这样吗?”马卡多问,“用一个谎言,去换取他们的忠诚?我们可以告诉他们真相,引导他们走上真正的理性之路。”
“真相?”帝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许欣从未感受过的疲惫,“真相是,我刚刚将一个宇宙实体囚禁在了这颗星球的核心。真相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污染,它的低语能将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逼疯。真相是,这颗星球上的技术神甫们,已经有太多人被它的梦境所蛊惑,将那些破碎的技术知识当成了神启。”
帝皇转身,看着马卡多。
“我告诉他们真相,马卡多。然后呢?火星会爆发一场信仰内战,信徒与不信者之间,被蛊惑者与清醒者之间。我需要火星的铸造厂,需要他们的泰坦军团,需要他们的舰队来为我开启远征。我没有时间去进行一场长达数个世纪的哲学辩论。”
“所以,你选择了一个更简单的办法。”马卡多说。
“我选择了一个更有效的办法。”帝皇纠正道,“我将他们的信仰,从一个无形的概念,引导向一个我能控制的偶像——『万机神』。我默许他们将我视为欧姆尼赛亚的化身。这个谎言,是一个盾牌,马卡多。它能将火星团结起来,为人类的未来服务。同时,它也是一座更坚固的牢笼,将虚空龙的真相,和它的污染,一同锁在最深处。”
“等远征结束,”帝皇望向火星锈红色的天空,“等人类不再为生存而挣扎,我会亲手回来,拆掉这个盾牌,告诉他们一切。到那时,他们会准备好的。”
记忆到此为止。
许欣感受着那份属于帝皇的无奈与决绝。那不是一个神的傲慢,而是一个孤独的领袖,在绝境中为了种族的存续,所能做出的,最不坏的选择。
一个罪。一个为了拯救所有人,而必须由他一人背负的原罪。
“罗伯特需要理解这一点。”许欣的意识轻声说。
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没有传递任何指示。他只是将这段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记忆,这份属于父亲的“罪”,凝聚成一道微不可察的灵能闪光,跨越无尽的虚空,轻轻地触碰在了他儿子那正处于两难抉择中的灵魂之上。
---
就在基里曼即将做出决定的瞬间,一股洪流涌入了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父亲,那个在他记忆中永远伟岸、永远正确的父亲,站在火星的红色砂砾上,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疲惫与无奈。他听到了父亲与马卡多的对话,感受到了那个选择背后沉重的代价。
那不是一个谎言。
那是一个盾牌。一个牢笼。一个……延期支付的代价。
而今天,一万年后,账单来了。收款人,是他,罗伯特·基里曼。
整个空间的震动似乎在这一刻平息了。基里曼的内心,也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理解了父亲。他不再将那段历史视为一个需要被纠正的错误,而是将其看作一份必须由他来继承和完成的遗产。
父亲没能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那么,就由他,在战争的泥潭之中,开始这项未竟的事业。
“馆长。”基里曼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警报声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在,原体。”
“停止所有防御协议。”
馆长的灰袍微微一动,似乎有些意外:“您的意思是……允许他们进入?”
“是的。”基里曼的眼神变得锐利,“不仅要让他们进来,我还要你帮我一个忙。”
“请讲。”
“打开方舟的大门。然后,将关于『虚空龙』的全部真相,包括我父亲留下的那句批注,用最高权限的广域信道,广播给诺克提斯迷宫内的每一位机械神甫,每一台战斗机械。”
馆长沉默了。这一次,沉默持续了很久。
“原体,”他缓缓开口,“您确定要这么做吗?这不等同于战争,这等同于……引爆他们所有人的信仰。其后果,可能比一场内战更加无法预测。”
“我确定。”基里曼说,“父亲用一个谎言团结了他们,因为那时的人类需要团结。而现在,这个谎言已经变成了帝国前进的枷锁。我选择用真相,来为他们松绑。至于他们是会因此获得自由,还是会因此摔得粉身碎骨,那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馆长,一字一句地说:“我的父亲,用谎言为帝国争取了一万年的时间。现在,轮到我,用真相,为帝国争取一个未来。”
馆长深深地看了基里曼一眼,然后,他微微躬身。
“遵命,摄政王。”
---
“壁障消失了!将军!他们……他们打开了入口!”赫拉-V的声音里充满了错愕。
乌兰-赫什也愣住了。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顽强的抵抗,恶毒的陷阱,甚至空间的自我毁灭。但他从未想过,对方会主动开门。
就在他的部队准备冲锋的瞬间,一股并非能量,也非物质的洪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那是一段信息。
一段通过最高权限的机械教内部信道,直接灌入每一个神甫,每一个护教军,甚至每一台伺服颅骨的逻辑核心中的信息。
信息的核心,是一段影像。
影像中,是一份古老的、用高哥特语写成的手稿。那笔迹,每一个机械神甫都无比熟悉,那是他们万年来顶礼膜拜的,帝皇本人的笔迹。
而在手稿上,只有一个词汇,和一个批注。
『虚空龙』。
『污染源,必须隔离,而非崇拜。』
一瞬间,整个战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下一秒,混乱爆发了。
无数机械神甫的扩音器里发出了意义不明的二进制尖啸。一些护教军的肢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他们的逻辑核心正在被两个绝对矛盾的指令反复冲击:『帝皇是万机神化身』与『帝皇否定万机神』。
乌兰-赫什的陆行巡洋舰停了下来。他看着那段影像,看着那句批注,他庞大的机械身躯内部,无数齿轮和活塞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推开围拢上来的副官,独自一人走下了巡洋舰。他穿过自己那些陷入混乱和崩溃的军队,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向他敞开的,深邃的入口。
他走进了『诺亚方舟』。
他看到了那片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天空和森林。他看到了那个身穿灰袍,静静等待的馆长。最后,他看到了站在中央,身披蓝色动力甲的基因原体。
基里曼也在看着他。
乌兰-赫什的机械眼闪烁着狂乱的红光,他体内的反应堆因为过载而发出低沉的轰鸣。他想质问,想咆哮,想将眼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但他最终只是用干涩的,混合着静电噪音的声音问:
“为什么?”
基里曼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位火星的统治者,看着这位刚刚亲手摧毁了自己信仰的求道者。
“你寻找了一辈子真相,铸造将军。”基里曼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空间中回响,“现在,它就在你面前。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