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渠岸上，陶缸口蒸腾的白气被风一吹就散了。麦穗站在缸前，手指扣住封坛的泥条，用力一掀。酒香冲出来，呛得旁边妇人连退两步。
五十坛酒已经摆好，沿渠一字排开。坛身还沾着窖里的湿土，泥封完整。她转头看向河面弯道，驼铃声由远及近。
耶律齐的船再次靠岸。这次他没先下船，而是回身伸手，扶出两个披羊皮短袍的男人。两人脚一落地便左右分开，身后百匹马依次踏上堤岸。黑马居多，夹杂几匹枣红与青灰。马蹄踩在干土上，扬起一阵薄尘。
马群躁动不安，有几匹原地打转，鼻孔喷着粗气。一个左脸带疤的男人牵着头马走出队列，靴子踏地声音重。他看也不看麦穗，目光扫过那一排酒坛，又落在不远处站着的囡囡身上。
“这就是管马的人？”他开口，嗓音粗哑。
麦穗没答话，只抬手示意阿禾。阿禾立刻上前，抽出刀割断第一坛的系绳，揭开泥封。酒气更浓，像火线钻进鼻腔。
“这酒能点着。”麦穗说，“昨夜试过，泼在地上一点就烧起来。”
疤脸男人眯眼：“烧得再旺，也换不来好骑手。”
“我不换骑手。”麦穗盯着他，“我换马。一百匹，一匹都不能少。”
她话音落，身后妇人抬来一只铜盆。麦穗亲自舀了一勺酒倒进去，划火镰一点。火焰腾起，直窜半空。火光映在众人脸上，没人眨眼。
“酒在这儿。”她说，“马若安顿下来，今日就能交割。若闹事，一匹不留。”
她转向囡囡：“你去牵头马。”
囡囡没动。她往前走了三步，从腰间解下麻绳编的缰绳，甩手抛出去。绳圈准确套住头马脖子。那马猛地扬蹄，却被她拽住不放。她顺势一跃，翻身骑上。
马背很高，她坐得稳。风吹起她褪色的短褐衣角，露出膝盖上的旧伤疤。她没说话，只是扯紧缰绳，双腿一夹。头马嘶叫一声，突然向前猛冲。
不是乱跑，是沿着训练坡地画出一道直线。她在马上俯身，手臂伸展，像草原猎鹰扑向地面。跑到尽头，她勒马调头，一圈、两圈、三圈。每绕一圈，速度更快一分。
第三圈时，她抽出腰间的青铜小镰刀，在空中划出清脆响声。所有马都听见了那个声音——那是去年冬天，她们用它敲过冻土，也是麦穗教她们辨识节气的信号。
她停下马，站在高处喊：“你们的马，喝的是我们挖的渠水，吃的是我们种的苜蓿。现在，它们归我娘管，也归我管！”
她跳下马，走到疤脸男人面前：“你叫赤勒。我知道你从前是单于亲卫。但现在，你是俘虏，也是学生。想留下，就守规矩。”
赤勒脸色变了。他张嘴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每天两个时辰训练。”她说，“从明天开始。迟到者罚一日粮，违令者逐出村西马栏。不服者——”她指向远处那片刚翻过的春麻田，“滚去犁地。”
周围骑兵哄笑起来。有两个年轻人互相使眼色，突然纵马冲向训练桩。木桩插在土里，挂着一块布条当靶心。他们打算直接撞断它。
囡囡没追。她退回队伍前，从怀里掏出一支骨哨，放在唇边一吹。声音尖利，穿透整个坡地。
头马立刻回应，仰颈长嘶。其余马匹纷纷停步，耳朵朝她转动。那两个冲出去的骑兵竟控制不住坐骑，马自己拐了个弯，回到队列中站定。
全场静了片刻。
麦穗这时才走上前。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断草，随手扔进酒盆。火苗跳了一下，熄了。
“酒交了。”她说，“马留下。从今天起，这百人编为两队，住在村西空屋。每日辰时集合，由囡囡带队操练。”
她看向赤勒：“你要是觉得委屈，现在就可以走。但记住，走了的人，以后别想再碰一口我们的酒，一粒我们的米。”
赤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那些马。它们安静站着，鼻子喷着热气，眼神不再狂野。他知道，这些马已经开始听她的号令。
他慢慢跪下一条腿，行了个草原礼。
其他人见状，陆续下马。
训练场恢复平静。妇人们开始搬运酒坛进仓，骑兵们牵马入栏。麦穗站在坡顶，看着这一切。
囡囡走过来，手里还握着那根麻绳缰绳。她问：“真让他们住村西？那边离粮仓太近。”
“就让他们靠近。”麦穗说，“看得见，才管得住。”
“赤勒有问题。”囡囡低声说，“他袖口缝了东西，不像普通布条。”
“我知道。”麦穗淡淡地说，“别动他。让他传消息回去。有些人，得亲眼看见，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
太阳升到头顶时，第一轮训练开始。
囡囡骑在马上，领着十人小队奔袭。她下令“三圈换位”，自己带头冲出。马蹄踏起尘土，压过田埂，穿过柳林间隙。每一次转弯，她都大声重复一句话：
“马背要稳！箭术要准！但最重要的是——听妇人的令！”
起初有人装听不懂，故意慢行。到第三圈时，已有半数跟上节奏。头马始终追着她的身影，一步不落。
中午过后，百骑全部集结。
麦穗亲自到场。她没穿短褐，换了一件深色粗布衣，头发用竹簪别住。她走到队伍前，接过囡囡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一匹青灰马。
这是她第一次骑这种高大的草原马。马有些不安，来回踱步。她不动声色，一手轻抚马颈，另一手握紧缰绳。等它安静下来，她才开口。
“今天不练箭。”她说，“我们只做一件事——冲锋。”
她举起右手，指向训练场尽头那面挂着紫布的旗杆。
“目标就在那里。我要你们跟着我，一起冲过去。不是走，不是跑，是冲！像洪水破堤那样冲！”
她双腿一夹，马立刻向前奔去。百骑迟疑片刻，随后陆续跟上。
马蹄砸在干地上，震动传到远处山坡。渠水被踏起，溅出大片水花。紫色苜蓿花开得正盛，被马群冲开，花瓣飞舞，混着泥点和水雾。
她冲在最前，发簪松了也没管。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只盯着前方。快到旗杆时，她猛然拉缰，马前蹄抬起，发出一声长鸣。
身后百骑接连停下。尘土未落，人马皆喘。
她转身面对他们，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们以为只有草原才能出骑兵？”
她指了指脚下土地：“这里也能。只要肯听令，肯苦练，秦地女子一样能带出铁骑。”
她跳下马，把缰绳丢给囡囡。
“明天继续。今晚加一顿粟米饭，酿酒坊多供一坛热水。”
她走向坡顶，脚步沉稳。阳光照在她背上，衣裳已被汗水浸透。她没回头，但知道那些骑兵都在看着她。
囡囡站在原地，手里攥着两根缰绳。她抬头望天，云层裂开一道缝，光线洒在训练场上。她把青铜小镰刀重新缠上手腕，刀柄上的狼毛轻轻晃动。
赤勒牵着马走过她身边时，低声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只看见他袖口的布条露了一角，颜色暗红，像是用血浸过又洗掉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把手伸进鹿皮囊，摸出炭笔，在一块陶片上快速写下几个字。
远处，麦穗停下脚步，望向新疏通的河道。水面平静，映着天空和岸边的柳枝。一艘小船正缓缓驶来，船头空无一人，只有桨在自动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