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旗角拍打着青石桩，发出啪啪的响。麦穗的手掌贴在狼旗右眼那道斜纹上，指尖顺着线条滑动，一遍又一遍。
她蹲下身，从鹿皮囊里取出炭笔和一块陶片，低头描画那道纹路。线条细密，起初像是磨损痕迹，可越看越不对劲。它不像随意划伤，倒像是刻意刻下的记号。
她把陶片翻过来，在背面画出昨日防洪石阵的布局。两相对照，方向不同，但走势有相似之处。她皱眉，起身走进田边小棚，从包袱底层翻出徐鹤留下的《陇西犁具图》。
图纸背面有一幅草图，是山势走向。她将炭笔轻轻描过上面的脊线，忽然停住——其中一段山岭的轮廓，竟与狼旗上的斜纹完全重合。
只是这张图上没有水。
她盯着图纸看了很久，转身唤阿禾：“拿兽皮模型来，要带沟槽的那块。”
阿禾很快抱着一块鞣制过的羊皮进来，上面用细绳勾出山川地形。麦穗接过，按着狼旗纹路在模型边缘添了三道波浪短线，低声说：“这是水道。”
阿禾没问为什么，只默默捧着模型走到渠边。麦穗舀起一瓢清水，缓缓倒在西北角高地。
水流顺着新增的凹痕蜿蜒而下，绕过旱岭，穿过两座假山之间的窄口，最终汇入主渠下游早已干涸的老河道。
水停了。两人看着模型上的轨迹，久久不语。
“这河能通？”阿禾问。
“没人走过，就不知道能不能走。”麦穗站起身，“可水认得路。”
她当即召集妇人，沿老河道往下清理淤泥。三天时间，挖出一条浅槽。又在两岸插上柳枝作标记，防止迷航。
第四天清晨，麦穗站在渠头最高处的青石桩旁，望着西北方向。天刚亮，雾还没散尽。
阿禾走来，耳朵微动。她听了一会儿，低声道：“不是风声，也不是鸟叫。”
“是什么？”
“驼铃，还有桨划水的声音。”
麦穗没说话，只是把手搭在石桩上，眼睛一直盯着远处河面。
水声渐渐清晰起来，节奏平稳，不像雨水冲刷。接着，一点黑影出现在弯道尽头。一艘小船探出头，后面跟着几匹骆驼，踩着湿泥缓缓前行。
船头站着一个男人，披着褐色斗篷，脸上有道旧疤。他看见麦穗，抬手行礼。
是耶律齐。
船靠岸后，他跳下来，拱手道：“夫人守信，我亦不负约。”
麦穗没应话。她看向船后那些驼队，每峰骆驼背上都驮着鼓鼓的粮袋。
“你说以百车粟米换五百匹五彩绢。”她说，“现在，让我看看你的米。”
阿禾立刻上前，抽出短刀，挑开最前一只麻袋的封口，抓出一把粟米。她凑近闻了闻，又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插进米堆。半晌，拔出来看，针色如常。
“无毒。”她说。
麦穗接过那把米，迎着晨光扬了扬，吹去浮尘。米粒饱满，颜色金黄，没有霉变，也没有掺沙。
她转身走向渠边，蹲下，将一把粟米撒进流动的水中。
米粒沉下去，散开，随水流缓缓向前。水色依旧清亮，没有浑浊，也没有泛起泡沫。
这是好米。真正的秋收新粟，晒足七日，存于干燥之地。
她站起身，脸上有了笑意。
“你可以卸货了。”她说。
耶律齐松了口气，挥手示意身后驼队靠岸。粮袋一个个搬下，整齐码放在田埂上。每一袋都有封印，盖着匈奴部族的火漆印记。
阿禾带着几个妇人逐袋查验，刀尖划开封线，伸手探查内部。确认无异后，才在登记簿上画一道记号。
麦穗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忙碌。突然注意到耶律齐腰间挂着一个小皮囊，形状奇特，像是装过某种卷轴。
“你带来的不只是粮食吧？”她问。
耶律齐笑了笑：“夫人果然敏锐。我还带了一样东西——单于答应传授驯马术的凭证文书。只要您这边交割完成，我便可启程送回草原。”
麦穗点头：“文书我会看。但现在，先办眼前的事。”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折叠整齐的布料，展开——是五彩绢，由陇西女工织成，红黄蓝绿紫五色交织，阳光下一闪一闪。
她递给耶律齐：“这是第一批。五百匹，分十批交付。每批五十匹，等你们运来的粮符合标准，就当场交换。”
耶律齐接过，仔细查看织法，满意地收下：“明日我就派第二批驼队来。”
“不必等明天。”麦穗说，“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准备。但我提醒你，若下次的米不如这批，交易就停。”
“我明白。”耶律齐深深看她一眼，“您不是普通农妇。”
“我不是。”麦穗平静地说，“我是这片地的主人。”
她转身走向第一袋打开的粮，伸手抓起一大把，高高举起。
“这些米，”她声音提高，“会酿成酒，喂饱修渠的人。也会做成饭，养活学耕的胡使。秦地女子种的地，流的汗，不比任何人少。”
她手臂一扬，粟米如雨洒入渠中。
水流托起米粒，一路漂向远方。
岸边站着的妇人们看着这一幕，有人悄悄挺直了背。
耶律齐没有动，目光落在麦穗身上。她站在石桩旁，短褐被风吹得紧贴身体，手腕上的艾草绳已经褪色发白，却依然系在那里。
“您打算怎么用这条水道？”他问。
“你说呢？”麦穗反问。
“我以为您只想换粮换技。”
“我想的从来不止这些。”她指着远处河道，“这条河一旦疏通，就能连通西域。不只是你们的驼队能来，我们的酱、我们的绢、我们的犁，也能走出去。”
耶律齐沉默片刻：“可这条路，过去三十年没人走通。”
“因为他们没看到旗上的纹路。”麦穗看着那面仍插在石桩旁的狼旗，“也没想到，一个女人能读懂它。”
耶律齐笑了：“那我现在相信了。”
他转身准备上船，却又停下：“下一批货，我会带来两名驯马师傅。他们不会汉话，但懂手势。”
“让她们住进村西空屋。”麦穗说，“每天教两个时辰，由囡囡带头学。”
“还有一件事。”耶律齐回头，“单于问，若您想见他，可否亲自赴约？”
麦穗望向河面。阳光照在水上，泛起点点光斑。
“让他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她说，“再来谈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