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烟花爆鸣声渐歇,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冰雪的独特气味,像是将新旧年的界限模糊地揉在了一起。漫天飘散的余烬如同暖冬的雪,在橘红色的灯火映衬下缓缓沉降。
喧嚣并未结束,反而内敛为一种更加深厚温暖的洪流,在扩大的“百味堂”里汩汩流淌。
几艘江南来的大船靠岸卸人,冯如之带来的天上来渡厨子正麻利地将船上冰藏的时鲜果品和精致点心摆上长案,尘玉瘦则指挥着庄丁伙计将几大坛好酒抬入堂中。
一时间,开封风味与神仙渡的新酿气息交织,年节的热闹攀至顶峰。
惊轲抱着咯咯笑的红线,将她小心地放回孩子们中间,小家伙们立刻围住了“摇红女侠”,叽叽喳喳分享着刚才烟花盛景。
红线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笑得没心没肺,小心地捧起一枚冯如之递来的、裹着糯米纸的江南蜜渍梅子,献宝似的给姝与和惊轲看。
冯如之站在稍远几步,一身绯红云锦斗篷在暖光下流光溢彩,更衬得她面若芙蓉。她目光掠过被孩子们簇拥的红线,最终落回惊轲脸上,眼中带着难掩的笑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柔光:“红线丫头真是越长越水灵,这眉眼,倒是有几分倾国倾城姿色的。”
“冯东家说笑了,野丫头一个,整日没个正形。”惊轲朗声一笑,顺手从柳衔蝉递来的侍女盘中拿过一碗滚烫的、用来驱寒的姜茶,递给冯如之,“开封到这儿,冰水寒风,辛苦了。尝尝这神仙渡自己弄的药姜茶,祛祛寒气。”
冯如之盈盈一笑,接了瓷碗在手里暖着,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惊轲递碗时的手指,微凉却带着力量感,她心头一跳,忙垂下眼帘,小口啜饮起来。
尘玉瘦在一旁看着,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他大步走到惊轲身旁,一拳轻捶在他肩头:“好小子!你这神仙渡真是越搞越气派!年味比京城还足!”
“都是仰赖各位兄弟朋友抬举。”惊轲大笑着回手也给了尘玉瘦一下,随即目光投向尘玉瘦身后那个仿佛溶在灯火阴影里的沉默身影。
姜隗。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在雾隐林时常见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深青色粗布袍,身姿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孤峭的墨竹。
帽檐压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过于冷硬的下颌。唯一露在外面的双手骨节分明,带着长期采药和握笔的薄茧,此时正有些无所适从地微微蜷着,似乎极度不适应如此喧嚣温暖的场合。
“老姜!”惊轲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明显的亲近走过去,“我还以为你打算在林子里和那些药材一起过年呢!”
姜隗微微抬了抬头,帽檐下阴影里那双眸子依旧沉寂如古井,没有什么温度,但在触及惊轲笑容的瞬间,那近乎冻结的眸光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如同冬日深潭里投下的一缕极淡的微光。
他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个短暂而低哑的音节:“……嗯。”算是回应。他目光扫过惊轲沾着泥污的下摆,嘴唇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又将帽檐往下扯了扯。
霍元离、裴酿等人也热情地招呼起这几位来自开封的熟悉面孔。很快,众人便围着大厅中央几处燃烧得正旺的巨大火塘席地而坐——蒲团软垫铺了满地,酒肉佳肴流水般传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精驱散了最后一丝陌生与寒意。不需要刻意引导,那曾以血与火交织、用性命搏杀回来的过往辉煌战绩,便成了这寒夜里最滚烫的话题和情感的催化剂。
一个脸庞喝得通红的镖师高举着酒碗,声音带着北方汉子的粗犷豪气:“老子这辈子最痛快的仗事,就是跟着少东家,在春秋别馆!就他妈百来号人,生生把那不可一世的‘秀金楼’据点碾成了渣!当时那天泉大哥那只铁铸的胳臂,哐当一下,把那使弯刀的楼狗连人带刀砸进墙里的光景,老子现在想起来都浑身发热!”
“哈哈哈!痛快!”裴酿拍着大腿大笑,“那帮龟孙子只当仗着毒药诡计横行无忌,哪知道碰上不怕他们鸟毒的硬骨头!当家的指挥调度,分毫不差,那是真正行家的手笔!”
“你们这都不算啥!”另一个从妙善洲一路跟着回来的老江湖胡子也激动地翘了起来,“妙善洲!三更天那帮鬼一样的杀手!还有那肆意妄为的假和尚!无声无息的毒暗杀、地下蹦出来的伏兵……娘的!咱们跟着当家的硬顶着那遮天蔽日的刀光冲过去!那滋味!啧啧!现在想起来胳膊都发酸!可愣是将三更天的爪子给摁死在那片沙窝子里了!替那苦命的妙善洲出了口恶气!” 他的话引得妙善洲带来的几位匠人连连点头举杯,眼中满是感激与豪情。
尘玉瘦也放下酒碗,眼神清亮带着几分追忆:“还有开封郊外,雾隐林那一战……”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那时草木间弥漫的甜腥瘴气,“林深如海、毒雾弥漫、步步惊心……当家的硬是顶着朝升暮落那蚀心腐骨的剧毒往里冲!更神的是,竟还遇到了同样不怕那鬼毒的老姜!”他一指旁边沉默饮酒的姜隗,“好家伙!神出鬼没!一把药粉撒出去比暗器还毒!要不是那两位天生克着那毒,里应外合,咱们这些进去支援的人,怕是都要填进去大半!”
提起“朝升暮落”,席间霎时安静了几分。所有人都知道这毒的恐怖,也瞬间理解了惊轲和姜隗这两个“怪胎”对破局的巨大作用。
众人的目光带着无比的钦佩与后怕,投向坐在惊轲身侧不远、默然不语的姜隗。连惊轲也看向姜隗,眼中带着深重的感慨。
姜隗感受到众人的视线,握着杯盏的手指微微一紧,帽檐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他只微微偏头,对着惊轲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下巴。
那份无需言表的默契与生死相托的情谊,尽在这无声一颔中。他依旧没说话,只是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酡红。
冯如之安静地听着,目光望着火光跳跃下惊轲意气风发、掌控一切的侧影,又掠过火光那头沉默冷峭如青石的姜隗,眼中情绪复杂难明,有向往,有震撼,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绪。
柳衔蝉适时起身,巧笑倩兮,招呼侍女送上解酒的汤羹点心,用温柔的声音穿插其中:“都怪当家的,平日里藏着掖着,不肯跟我们说这些凶险,害得我们担惊受怕的。这功劳啊,我看都是大家一起拼出来的,缺了谁都不行。来来来,再添点热汤暖暖胃……”
就在这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和哒哒哒哒的小脚丫奔跑声由远及近。一群裹得像小棉球的孩子在一个绯红色小身影的带领下,目标明确地冲进了大人围坐饮酒的圈子里。
“老大老大!”红线一马当先,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亮得惊人,小手高高举着,身后呼啦啦跟着一串年龄相仿的小萝卜头,连小十七手把手带着的几个匠人学徒小少年也好奇地跟了过来。孩子们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无比期待地锁定在惊轲身上,充满年节特有的亮光。
“老大老大!”红线学着江湖人的口气,抱着一双小胖手,奶声奶气地作了个揖,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声音洪亮又带着点撒娇,“过年啦!红线给您作揖拜年啦!祝老大…嗯…那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努力把自己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词儿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听起来无比真挚又带着稚拙的可爱。
“噗!”离得近的霍元离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对对对!拜年啦!恭喜发财!”
“祝少东家身体健康!”
“祝当家的生意兴隆!”
孩子们七嘴八舌,有样学样地作揖拜年,奶声奶气煞有介事,场面喧闹却暖意融融。
惊轲看着这群闹腾的小家伙,视线落在领头的、努力挺着小胸脯的红线身上,之前她哭得撕心裂肺找花钿的委屈模样还历历在目,此刻那纯粹的欢喜如此鲜活。他眼中那因谈及往事和未来计划而凝聚的深邃冰棱顿时融化,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漾开一片真正发自心腑的柔软笑意。
“哈哈哈!好!好!都乖!”惊轲站起身来,笑着捏了捏红线肉乎乎的小脸蛋,“既然咱们的‘摇红女侠’带头了,压岁红包,必须有!”
他话音未落,早已准备好的柳衔蝉便极其麻利地向后挥了挥手。
几个等候多时的侍女立刻捧着几个精致的、绣着祥云瑞兽纹样的锦盒上前。惊轲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一枚枚崭新锃亮、外圆内方、用细巧红线串好的紫铜“压岁小金钱”,上面还刻着“平安康泰”、“岁岁如意”等小巧吉利的短句。
“来!人人有份!”惊轲亲自拿起一串,先仔细地挂在红线条项上那赤金红玉花花钿的旁边,轻轻碰了碰她的小脸蛋,“拿着,买糖吃,乖乖长大!”
“谢老大!”红线摸着脖下叮当作响、冰凉又喜庆的钱串,兴奋得小脸放光,蹦跳起来。
随即,惊轲挨个给每个挤到面前的孩子分发。拿到压岁钱的小家伙们欢呼雀跃,满心欢喜,簇拥着他们的“摇红女侠”跑开了。
连姜隗看到一个小娃娃怯生生地、学着前面的样子向他作了个歪歪扭扭的揖时,那常年冰封的下颌线条竟也难得地柔和了一瞬,破天荒地伸出手,笨拙地放在了那孩子的小手里,换来一个羞涩却又无比开怀的笑容。
孩子们的喧闹远去,大厅里的气氛也随着这温馨插曲达到了最为轻松惬意的顶点。
酒酣耳热,笑声鼎沸。
尘玉瘦、霍元离等人还在追忆着过往激战的热血,裴酿已经开始展望开春后铁臂坊的新计划。
冯如之低声与柳衔蝉说着江南的丝绸行情和新奇的糕点方子。小十七正憨笑着和一个崇拜他力气的年轻工匠掰手腕。
连姝与也被这暖意感染,捧着暖炉,唇角含着安静的浅笑,看着眼前众生相。苏芜则安静地守在最不引人注意又能纵观全场的位置,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似乎所有的刀光剑影、生死悲欢,都在这一夜,在酒香、笑语、孩子纯真的欢闹和手中这枚带着体温的铜钱的护佑下,得以暂时的疗愈与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