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轲斜倚着身后的矮几,手中捏着温热的酒杯,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喧闹却暖得烫人的景象。怀中的纸卷仿佛在胸膛上烙了一下,漠北的风雪似乎隔着千里万里,从门窗的缝隙中悄然透了进来一缕寒意。
就在这暖意融融、几乎要让人醉去的时刻,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长衫、作小吏打扮的中年人,在一位跑堂伙计的引导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喧闹的大厅最边缘。
他身形不高,面容平凡,眼神沉稳内敛,带着一股书卷气,却又隐隐有久经世事的练达。
他的到来没有惊动任何沉浸在欢乐中的人,只有一直警醒的苏芜,目光瞬间如同捕猎的鹰隼,锁定了他,并立刻无声地移步,站到了能同时守护住姝与、惊轲和门口位置的中间点。
那位小吏模样的人目光在厅内逡巡片刻,立刻锁定了惊轲所在的核心位置。
他朝着警惕的苏芜微微拱手示意,脸上带着平和得体的浅笑,然后才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穿过喧闹的人群,直直向惊轲走来。他的目标清晰明确,显然并非为年节而来。
他那身带着官府印记的普通公服和那份不同于江湖豪客的内敛气质,在周遭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原本正与尘玉瘦笑谈的惊轲,眼神在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来人的身影和那份沉凝的官气。
他脸上爽朗的笑意未曾改变,慵懒斜倚的姿态也未动分毫,只有手中转动的酒杯不知何时悄悄停住了。
那双在火光下似乎带着琥珀色暖意的眸子里,冰海的平静被瞬间打破,暗流悄然汹涌奔涌。
来了。
惊轲心中无声地确认。他知道,这暖意融融的新年盛宴,终究只是一场精心包裹着残酷真实的幻梦前奏。而此刻,梦,即将被打上开封府的印记,并被拖入更冰冷深沉的黑暗之中。
那灰衫小吏已至身前数步之遥,再次微微躬身拱手,脸上依旧是那种恰到好处、无懈可击的、公务式的微笑:“小吏郑则,开封府司录司干事,奉命前来。年关打扰少当家雅兴,实有冒昧,还望海涵。”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觥筹喧哗,恰好落在惊轲及他身边的柳衔蝉、霍元离等核心几人耳中。
四周的热闹似乎并未因此停滞,远处的笑闹、碰杯声依旧,但惊轲身侧一小圈范围的空气,却在刹那间凝滞了,暖意瞬间褪去,代之以一种无形却足以冻结心跳的寂静与冰冷。如同寒流悄然无息地漫过了温泉之畔。
惊轲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那双多情的桃花眼还微微弯了弯,显得更加温和无害。他抬手,示意来人不必多礼,另一只依旧轻握着酒杯的手显得无比放松。
“郑先生?”惊轲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热情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完美符合一个接待突然造访的官府人员的东家应有的态度,“稀客稀客!这大过年的还要劳您奔波,实在辛苦。府衙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一声遣个人来便是,何必亲至?是神仙渡的‘年税’银钱出了岔子,还是……码头有什么新的规矩?”他将酒杯放在矮几上,拍了拍手,“来人,给郑先生加张席面暖酒!”动作从容流畅,滴水不漏。
柳衔蝉立刻心领神会地起身张罗,同时不着痕迹地引开了附近几个还想凑上来看热闹的镖师的目光。
霍元离则悄然放下酒碗,身体重心微沉,如同无声警戒的山豹。
姜隗的帽檐下,那沉寂如水的眸光穿透人群,落在郑则平凡的脸上,又悄然移开。
郑则对惊轲的应对毫不意外,他从容地虚虚回礼:“少当家言重了。年税早已入库,并无差池。码头一切有序,全赖少东家和诸位好汉维护之功。”他说话条理清晰,字斟句酌,带着公文特有的严谨,“小吏此来,确是奉府尊大人密谕,有一件不宜张扬的要务,需面禀少当家。”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许,但足够清晰。眼神落在惊轲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查意味。
随即,目光极其隐晦,几乎未曾移动地,扫过惊轲右手随意搭在膝侧的方向——那正是他心脏靠近胸口的、内袋所在。
这一瞬的目光如电,几乎难以捕捉,却未能逃过惊轲的眼睛,以及几乎与他心意相通的苏芜那洞若观火的视线!
气氛陡然变得更加沉凝!暗流汹涌,仿佛无形的丝线骤然绷紧!周围的喧闹背景音似乎被隔开了一层模糊的罩子。
惊轲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身体深处那根绷紧的弦却因为郑则那微妙的一瞥而震颤到了极致!心口的那片“烙铁”,仿佛瞬间燃起了冰冷的业火!
“哦?密谕?”惊轲微微挑眉,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慵懒,但眼神深处却已是冰封千里,“郑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事涉机密。”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此处不便深谈,还请移步后堂品茗详叙。”
他缓缓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世家公子般的闲适从容,对着身边神色各异的柳衔蝉、霍元离、冯如之、尘玉瘦等人投去一个极其镇定、充满安抚意味并暗含指示的眼神,示意他们稳住场面,维持住这来之不易的暖宴。
随即,惊轲对着郑则微微颔首,笑容不变,语调甚至更加温和:“请。”
他转身引路,玄色大氅在行走间无声地拂过光洁的地面,背影挺直,步履沉稳。在走向那光影相对暗淡的后堂门廊时,他那始终含笑的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年节的暖意彻底被冰冷的幽光吞噬。
苏芜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已经悄无声息地移动到能完全护卫惊轲后背并隔断大厅视线的位置,眼神锐利如鹰隼之喙,紧紧锁住郑则的一举一动。
郑则神色依旧平静,步履方寸不乱,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喧嚣欢乐的大厅暖光,走向那片光影分明、寂静无声的后堂阴影之中。如同被巨口悄无声息吞噬的孤舟,没入截然不同的冰冷海域。
那封藏在胸膛深处、来自柏楚玉染血的托付,与开封府冰冷隐秘的“密谕”,终于在这新年暖宴的尾声,不可避免地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