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的烈酒、喧腾的笑语、烤全羊蒸腾的油腥热气——这一切混合成一股汹涌的浪潮,狠狠冲撞着惊轲刚从冰天雪地里带回的沉重心绪。
他脸上的笑意未曾消失,豪饮的姿态不见收敛,与每一个凑过来的汉子碰杯笑骂,仿佛方才凉亭里那刺骨的寒意与沉重的秘密从未发生过。
胸口的内袋隔着几层衣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贴在最接近心脏的地方,时刻提醒着漠北的凛冽寒霜和陷于其间的至亲之人。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似乎在拉扯那片冰冷陌生的土地更近一分。
“……干了!”一个满脸虬髯、新近从北边投奔来的趟子手把酒碗递到惊轲面前,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少东家!敬你!俺们跟着你干,心里头踏实!”
惊轲一仰脖,将碗中醇香的酒液灌下喉咙。热辣滚烫,带着“万象更新”独有的劲力,勉强压抑住那份蠢蠢欲动、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焦灼。
他随手一抹嘴角的酒渍,重重拍了拍那趟子手的肩,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沙哑却也极具穿透力:“老哥痛快!这神仙渡,有你们这些兄弟在,才是铁打的江山!”他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新面孔,语气加重,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安心守着!过了这阵风,咱们一起,往更远的地方捞金子!”
这话既是对新人的勉励安抚,又何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更远的地方……漠北!这两个字在舌尖无声滚过,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他的位置离火炉不远,烘烤得身上那件玄色貂绒大氅暖意融融,几乎要驱散了骨头缝里的最后一丝寒气。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酒楼的另一侧。
红线俨然成了孩子王的女将军。她刚刚得了惊轲偷偷塞给霍元离让她代转的、裴酿特制“玩具级”的大捧小烟花=,正被四五个年龄相仿、同样穿得鼓鼓囊囊的孩子们簇拥着,在一处避开了人流又不至于过于冷清的空处“发放号令”般分发着礼物。
小家伙们排着队伸出冻得红萝卜似的小手,拿到属于自己的两三支小烟花就欢呼雀跃,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红线小脸激动得通红,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映着篝火橘色的光芒,全是纯粹的快乐和满足,那份神气劲儿,让角落里几个新来的、刚告别颠沛流离的江湖汉子都看得怔了怔,忍不住跟着露出一丝久违的、属于平凡生活的笑意。
离孩子们欢乐场不远的主桌旁,姝与安静地坐着。她裹在月白色斗篷里,雪白的狐毛领衬得脸色如玉,比平日多了几分血色。一只精巧的、用黄铜镂空铸成鸟雀图案的暖手炉搁在腿上,散发出柔和的暖意。
桌上盛着山参肉圆子的瓷盅已经被王婶儿劝着用了好些,正小口吃着一块软糯的红枣山药糕,姿态斯文到极点。
柳衔蝉特意坐在她身侧,边与邻桌几个新投的镖师女眷低声说着话,边不着痕迹地照拂着,见姝与杯中热蜜水空了,便自然地提起旁边裹着厚厚棉套的炭烧小铜壶为她续上。
苏芜攸则安静地坐在姝与的另一边,如同最忠心的贴身暗影。她不饮酒,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周遭的喧嚣,任何靠近姝与的可疑动静都逃不过她警觉的眼睛。只是在偶尔低头与红线的眼神对上时,那紧绷的唇角才会不易察觉地柔和那么一丝。
这一幕人间烟火的热闹温馨、妹妹们安然的侧影,与方才凉亭中柏楚玉枯槁绝望的鬼影,在惊轲心中撕裂开巨大的鸿沟。
他渴望握住眼前这份暖,却又无比清楚,这短暂的安宁如同琉璃盏盛着的水,脆弱得经不起漠北那即将席卷而来的寒风朔气。
就在心神激荡、烈酒与焦灼感在胃里翻搅之际,一个极其突兀、尖利刺耳的声音狠狠撞破了温暖的结界!
“哇——!!!” 孩童那种惊天动地的、纯粹委屈至极的崩溃痛哭陡然间在相对安静的一角炸响!
是红线!
方才还神气活现指挥千军的样子荡然无存,小家伙此刻像被瞬间抽取了所有力气,站在一群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们中间,小脸皱成一团,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一只小胖手死死攥着领口内侧缝着的一个小暗袋的地方,另一只手指着方才玩闹打转时跑过的一小片有些凌乱的地面,哭得声嘶力竭:
“呜啊啊啊……我的……我的小花钿……花花……飞了!不见了!哇啊啊啊……” 那样子,仿佛丢掉了她最最宝贵的东西。
她领口那枚精致小巧的、花瓣状赤金镶红玉的头面饰物竟不知何时,在打闹中掉落不见了!
红线的哭嚎瞬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孩子们的欢笑戛然而止,几个离得近的汉子也停下了酒杯,惊讶又带着点无措地看着这个突然崩溃的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