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久到风雪似乎都小了一些。她扶着冰冷的石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站直。然后,像个幽灵般,拖着几乎冻僵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朝着渡口相反的方向,朝着风雪更深、更黑暗的深处走去。
那单薄的青色身影,在茫茫雪夜里摇曳了几下,便彻底被风雪的帷幕吞噬殆尽,没有惊动任何人。
惊轲在雪夜中大步疾行,风雪吹打在他脸上,如同细密的针尖,寒意刺骨。但那冰冷,却远不及怀中那张纸卷烙在心口的灼烫与沉重。
穿过喧嚣鼎沸的外街,回到重建加固后愈显气派的不羡仙正楼后门。推开门扇,暖烘烘的气息混合着酒香、饭菜香瞬间扑面而来,像一个温柔但极具力量的拥抱,将那刺骨的寒意暂时驱散在门外。
喧嚣的人声鼎沸更胜外面。只见宽敞无比的“百味堂”里热闹非凡!数十张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烛火融融,人影幢幢。新近投靠的好汉、原本的骨干、妙善洲带来的匠师连同孩子们全都挤在一处,吵嚷着、笑闹着。
巨大的案板上摆着刚刚片好的、热气腾腾、油脂芬芳的烤全羊!那是草原上新来的几位镖师的手艺。
裴酿抱着一坛比人还高大的“万象更新”陈酿,正大笑着用仅存的一手拍开封泥,澄澈透亮的酒液汩汩灌满一个个大海碗。
小十七穿着明显刚做好的崭新棉袄,小心翼翼地护着一盘几乎堆成小山、刚出锅的糖油果子,挤过人群分给眼巴巴馋得快流口水的孩子们。
伊刀被几个新冒头的、仰慕其刀法的年轻游侠围着敬酒。
霍元离更是成了活宝,站在一张大桌子上,正在高唱一首跑调跑得姥姥都不认识的俚俗小调,脸红脖子粗,惹得下面哄堂大笑。
柳衔蝉游刃有余地穿梭在笑闹喧哗的人群中,不时与人寒暄两句,指挥着添酒加菜的跑堂,嘴角噙着当家掌柜特有的从容笑意。
江无浪则不知何时又靠在远离喧嚣的火炉边,一边小啜一口烈酒,一边看着眼前热气腾腾、鲜活生猛的景象,那双阅历沧桑的迷离醉眼映着炉火,竟也罕见地多了几分温暖柔和的光亮。
这是一片属于凡尘俗世最真实的、饱含着汗水与胜利后喜悦的喧嚣天堂。是属于惊轲一手创建、庇护、并为之搏杀回来的“家”。
惊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后门口,带着一身浓重的寒意和风雪的气息。有几个机灵的跑堂伙计和靠的近的新人已经发现了他,刚想热情地喊一声“少东家回来了”,却倏然对上他扫视全场那张俊美脸庞上凝结的、尚未散尽的冰棱般的神情。
惊轲也察觉到这份异样。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沉重和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灼感。脸上那层无形冰霜缓缓溶解,被他平日里招牌的潇洒不羁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笑意取代。他几步走进人群之中,随手接过旁边一个伙计递来的还冒着热气的大海碗。
“哟!我这才出去溜了个弯的功夫,你们就开始把老店当成自己家的后院开怀畅饮了?”惊轲扬声笑骂,语调轻松中带着一丝调侃,同时扬起酒碗,朝着整个场中敬过去,“来!诸位!辛苦了这大半年!今天过年!不分彼此!不羡仙管饱管醉!咱们一起把这神仙渡吵翻天!”
他这豪气干云、不拘一格的开场瞬间点燃了方才那点异样的安静!
“少东家豪气!”
“大哥!敬你一碗!”
“吵翻天!哈哈哈!”
“喝!”
压抑的寂静被更猛烈的欢呼声浪淹没!霍元离的破锣嗓子叫得最响:“听见没!当家的发话了!敞开了喝!” 裴酿怪叫一声“好小子溜弯?溜出这一身冰碴?”但也把一碗酒隔空抛了过来。
惊轲朗声大笑着,仰头便灌!热辣醇厚的酒液滚入喉中,烫得肠胃一阵翻腾,瞬间将最后一丝残留的指尖寒意冲散!辛辣过后,是浓郁的回甘。这是江南“万象更新”的味道!是胜利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就在这畅饮的间隙,柳衔蝉不动声色地端着一碟刚切好的温热酱肉走了过来,压低声音在惊轲耳边问道:“当家的?方才没事吧?”
惊轲灌下最后一口酒,将海碗往旁边案板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笑容,侧头对上柳衔蝉关切探寻的美眸,眼神深处那尚未散尽的冰冷被酒意和暖意的灯火微微融化些许,给了她一个宽慰心安的示意:“没事,风大,雪急,外面溜达一圈透透气。” 他的手却下意识地、隔着厚厚的衣襟按住了胸口藏匿那份沉重秘密的地方。
柳衔蝉何等剔透人精,立刻从他细微的动作和那并未完全掩饰住的眸光深处看到了一丝不寻常。但她脸上不露分毫,只是将手中的酱肉往他面前稍稍推了推,温声道:“那就好。外头寒气重,快吃点热的暖暖身子。”语气一如往常的体贴周到。
惊轲点点头,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起一块酱肉,一道沉稳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柳衔蝉身后半丈外。
霍元离也挤了过来,他脸上还带着刚才起哄的红光,手中也端了个碗,不过里面是清茶。他看了看惊轲,又飞快瞥了一眼门外还呼啸的风声:“老大,方才你出后门前,有人看见柏楚玉的影子在渡口石阶那边晃了一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眉头微蹙,带着纯粹的担忧,“冰天雪地,那女人还在附近晃悠?她想做什么?”
他夹肉的筷子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极其自然地落了下去,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酱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浓郁的酱香和肉汁在口中化开,他却觉得有些味同嚼蜡。
等咽下口中之物,才抬眼看向霍元离,脸上依旧是那混不吝的笑容,只是眼底那点被酒意融化的冰棱似乎又悄然凝结了一分:
“没什么碰不得的孤魂野鬼。”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硬,目光扫过柳衔蝉和霍元离,最终落回纷扰喧闹的人群中心,“这大雪再下几日,渡口那点热气就散了。没人能在这神仙渡冻成冰坨……除非她自己找死。” 语调最后带着轻描淡写的残酷。
“江南和开封的那些个怎么还不来 ?一个个的言而无信。”
“尘总管在路上了,陈叔也是,但我不想让江南的人来,我怕他们跟我抢吃的。”
“就你馋,还能少了你的肉?”
柳衔蝉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眼中担忧一闪而过,并未追问。
惊轲看着欢腾的人群,这才缓缓抬头。视线穿过觥筹交错的人影,越过窗户上凝结的厚厚霜花和水汽,穿过那片被室内热火模糊了的、混沌如铅的天空。
大雪如絮,依旧不知疲倦地扑打着这方人间喧嚣的孤岛灯火。那冰封千里、杀机四伏的漠北,从未像此刻这样,在脑海中清晰而迫近!如同黑暗中无声张开的巨大口吻。
而此刻的不羡仙里,酒正酣,情正浓。
惊轲无声地端起桌上一杯温好的、裴酿特意给他留着的“离人泪”。琥珀色的酒液在暖黄的灯火下微微荡漾,映着他眼中复杂的、无人窥见的波澜。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初起的温热瞬间被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那片更加广袤浩瀚的凛冽寒意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