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如狂兽般扑入四面漏风的凉亭,卷起地上的雪沫冰碴,抽打在脸上生疼。
亭檐垂挂的冰棱被狂暴气流撕扯着,发出刺耳欲裂的嘎吱声。
远处渡口悬挂的琉璃鲤鱼灯在风雪中疯魔般狂舞,投射在水面上扭曲碎裂的光影,恰如一幅幅光怪陆离的鬼画符。
那短暂的、撕裂冬云的惊雷惨光,映亮了柏楚玉抬起的面容。帷帽的边缘在风中摇曳不定,几缕被寒风吹乱、粘在苍白冷汗额头上的青丝也显露出来。
那张惊轲曾在雾隐林火光中瞥过、又在大局落定后看过其狼狈逃窜侧影的脸,此刻彻底展露在眼前。
昔日如幽谷深潭般令人沉溺的美丽轮廓尚在,却已如同被寒风霜雪残酷漂洗过的玉像,干涸、龟裂、了无生气。眼窝深陷下去,周围是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黯影。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眼睛——像燃尽了的烛芯,蒙着一层灰烬,瞳仁深处是彻底熄灭后残留的冰冷空洞,混合着一种被绝望浸透骨髓的麻木。
那目光在惊轲脸上停留不过一瞬,便猛地垂下、躲闪开去。
惊轲心中也是猛然一沉。
这不是败者的不甘,不是强敌已去的失落感能造成的。这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抽走了所有生气和指望,仅剩一具空壳飘荡于世间的枯槁。
比任何仇恨的目光都更强烈地印证着他之前的判断——一个被命运和权谋彻底碾碎、玩弄于股掌的可怜虫。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骤然打破了风的嘶吼,柏楚玉瘦小的身躯在单薄青袍包裹下剧烈地颤抖着。她匆忙用袖子掩住嘴,仿佛在极力压抑那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动静。
好半天才勉强止住,喘息急促,苍白如纸的脸上更是毫无血色。
她从怀中掏出的那个小小的、折叠得异常整齐的蜡封皮纸卷,在狂风中如同落叶般颤抖。
那动作缓慢又决然,似乎这小小的纸卷重于千钧,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挣扎求存的力气。
“惊……惊轲少侠……”柏楚玉的声音比风雪更脆弱,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她死死攥着那纸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此物……烦请……收下……”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抵抗那深入骨髓的冰寒和身体的衰弱,积蓄着最后开口的力量,“里面……是关于……关于洛神前辈……近来的踪迹……”
“洛神?!”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这名字如同滚烫的火炭骤然入于冰海,在惊轲心湖深处激起滔天巨浪!那是寒姨!她真正的名字极少为外人所知!他几乎能看到那纸卷上的字迹在他眼前燃烧跳跃。
一瞬间,血液涌上头顶,手指在厚厚的貂绒袖筒下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捏得掌心骨节生疼才勉强抑制住立刻夺过纸卷的冲动!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风雪声在耳边呼啸,世界却仿佛陷入了短暂的真空。
他死死盯着那只青筋毕露的、攥着秘密的手。这是毒蛇的诱惑?还是濒死者最后的救赎?
柏楚玉似乎被他那骤然凝聚、几乎化为实质的压迫眼神刺得后退了微不可察的半步,背脊抵在了冰冷的亭柱上。她急促地喘息着,仿佛离水的鱼:“消息来源,我不能说。只求你信。此刻的柏楚玉,再无半字虚言。”她艰难地吸着气,每一个字都像被刀刮过喉咙。
“我从来就没想过杀你,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可怜热 ,但我有自己的家,若是你不嫌弃,神仙渡随时欢迎你,但是,我需要知道千夜的下落。”
她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真正的波澜,如同死潭投入一粒石子,那波纹名为“哀莫大于心死”。
“江南事……了……”她抬头,再次看向惊轲的方向,但目光却像是穿透了他,落在更远、更黑暗虚无的地方,声音轻飘飘的,“你,做了我做不到的……” 不知是赞誉还是自嘲。说完,她用尽全身力气般,将那个紧握着的蜡封皮纸卷往前一递!手臂的肌肉线条因过度用力而绷紧。“为人臣,当尽忠。为人子,当尽孝,若有一天 我看得开,望惊轲少侠不要嫌弃。”
惊轲的目光在那苍白的、几乎透明的手和那小小的纸卷上来回移动,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猎物身上的每一寸纹理。他依旧没有动作。
柏楚玉保持着向前递交的姿势,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不知是因为寒冷、虚弱,还是内心巨大的压力。她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沉默的对峙和呼啸寒风的撕扯,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都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绝望覆盖。
她的手臂开始无力地垂落下去,连同那颗绝望的心仿佛也要一同跌落尘埃。那递出的纸卷,更像是一份无人认领的耻辱,一个注定被弃之敝履的卑微乞求。
就在那蜡封的纸卷即将从她僵硬麻木的手指间滑脱、坠落冰冷泥泞雪地的刹那——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蕴藏着强大力量的手掌,稳稳地、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却又轻柔地托住了她的手腕!那手像烙铁般滚烫,与她手腕冻彻骨髓的冰冷接触的瞬间,柏楚玉如遭电击,身体剧烈地一颤!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惊轲幽深、如同渊海、此刻却翻腾着复杂激烈情绪的目光。
他并未触碰那纸卷,只是托着她的手腕稳住了她几近崩溃的身体和递出信物的姿势。手掌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袖传到柏楚玉冰冷肌肤上,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幻觉的暖,却让她的身体颤抖得更为剧烈。
“为什么给我?”惊轲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天际,每一个字都敲在心上,“为了赎你那江南的血债?”
柏楚玉的嘴唇在雪沫的冰冷中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赎罪?这个词太过沉重,太过虚伪,她配吗?
“不……”她摇头,声音低得像梦呓,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空茫,“只是让自己,或许好过一点点?”她自嘲地、极其虚弱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或者……因为你至少,给了他痛快的结局。”
李祚两个字终究没有再说出口,但意思已明。
她没有解释自己如何获得这消息的途径。这无言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深的绝望——她已经不在乎惊轲信不信了。
惊轲深深地看着她。那份灰败、那份彻底的放弃挣扎,那份连说谎都嫌多余的空洞疲惫……不似作伪。她已被榨干了每一丝希望和气力,此刻站在这里的,真的只是一具在世间飘零的空壳。
他缓缓松开了托着她手腕的手,却没有收回。掌心向上,无声地摊开在她面前,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柏楚玉看着那摊开的掌心,如同溺水之人看着唯一漂浮的浮木。她垂着眼,用尽残存的力气,将那蜡封的、仿佛带有余温的纸卷,轻轻地、颤抖着,放入了惊轲干燥宽大的掌心。
指尖触到他掌心的粗糙皮肤纹理时微微一缩,仿佛被烫到。
“人在何处?”惊轲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目光更加灼人地锁定着柏楚玉。
“漠北,白鞑靼的牧地深处。”柏楚玉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仿佛被冷风灌满,随时会消散,“一个叫‘响雷坡’的地方,冬月前后还在那儿。”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说出具体地点耗尽了最后的精神,“她似乎被控制,但消息源头只知其现,不知缘由。”她断断续续地补充,声音含混不清,似乎已是在呓语的边缘,随时会倒下。
“我知道的都说了。”柏楚玉的身体晃了晃,似乎全靠背靠着的冰冷亭柱才没有软倒。她疲惫地闭上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再无多余的话。她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棉花的人偶,所有的神气都在刚才的交托中彻底倾泻一空。
“要不要,进去喝一杯?也好暖暖身子,江边风大。”
“不必了,想来没有人想见我。”
惊轲沉默地转身。玄色大氅的下摆在狂风卷起的雪尘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决绝地走出了这座寒意彻骨的凉亭。他甚至没有再看身后那如风中残烛般的身影一眼。
风更大了,卷起漫天飞雪,天地尽白。
风雪迅速抹平了来时的脚步。凉亭中只剩下那个倚靠着冰冷亭柱的身影。柏楚玉缓缓睁开眼,只看到那高大身影消失在混沌雪幕后的最后一点轮廓。
巨大的疲惫和被遗弃的绝望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想笑,却被更剧烈的咳嗽呛住,只能蜷缩着身体,死死捂住嘴,瘦弱的肩膀在风中无助地颤抖。
冰冷的泪水顺着毫无温度的脸颊滑落,还未滴落,便在寒风中冻结成细碎的冰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