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雪花又稀稀疏疏地飘落下来。
惊轲处理完几件紧要的杂事,刚踏出不羡仙主楼暖意融融的门槛,就被一个小小的力量拽住了衣角。是红线。
小姑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小把粗长的、裹着火硝的艾草棒,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老大,我们放这个好不?”眼神里满是期待。
“不行,雪天太潮了,这些引火不行,容易灭,还会熏着你。”惊轲蹲下身捏了捏她凉凉的小脸,“等除夕,天晴了,让霍姨给你放最大最好看的。”
红线的小嘴有些失望地撅了起来。惊轲笑了,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一边手臂上,像抱个最珍贵的娃娃:“走,带你去渡口码头栈桥那儿看船灯去!江叔说晚上新挂了好多特别大的鲤鱼灯!”这个提议立刻让红线转悲为喜,小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刚到渡口栈桥附近,远远就望见姝与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正和苏芜依站在一艘装饰了簇新彩绸的楼船画舫临水的栏杆边,看着渡口工人们正踩着高梯悬挂巨大的琉璃鲤鱼灯。
那灯点起来时,昏黄的光透过五彩琉璃鱼身投射在幽暗的水面上,光晕流淌,鱼仿佛活了起来,在冰与水的界限间游弋。
姝与半张脸隐在厚实的白狐围领和帷帽的阴影里,只露出专注的侧颜。她似乎被这光影迷住了,伸出一根苍白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虚点着水面粼粼的鱼形光斑,唇角弯起一抹安静而朦胧的笑意。
那笑容干净得不染半点尘埃,如同这雪夜里绽放的莲。苏芜攸替她撑着伞,细密的伞骨挡开零星飘落的雪花。
惊轲拉着红线,没有立刻过去。他就那样站在几步外风雪稍密的黑暗处,静静地看着画舫上妹妹那虚幻又美好的身影。心脏的位置,被一种柔软得近乎疼痛的暖意填满。
这个从不知何处穿越得来的血脉相连的妹妹,他几乎把所有的温柔和守护的本能都倾注给了她。
他甚至开始觉得,此刻神仙渡的喧嚣和安定,似乎真的能成为永远的港湾,能将姝与从从开封那座深府的森严里彻底庇护出来。这个念头刚浮起片刻……
“惊轲…?可是…惊轲少侠?”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迟疑和某种决然悲意,又仿佛冻僵了的声音,在他侧后方的柳树阴影下响起。
惊轲抱着红线,循声望去。
夜色与风雪的交织中,一个纤薄得似乎要融入背景的女子身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质料尚佳却与这寒天格格不入的薄青色棉袍,头上戴着早已磨破边角的帷帽,帽帘遮住了大半面容,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昏暗的柳树下。
风雪卷过她空荡的袖管和裙裪,更添几分萧瑟凄凉。
她的身影,与灯火喧嚣的不羡仙、与画舫上笑语晏晏的姝与,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仿佛两个撕裂的世界被强行拉扯到了一起。她的气质,像初冬的雨,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生气。
惊轲心头猛地一跳,瞬间认出了她。
“红线,去找你姐姐。”他将怀中女孩轻轻放到结实的木栈桥上,拍拍她的小脑袋。红线懂事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阴影处的女子,才小跑向画舫边那两个身影。
惊轲这才缓缓转过身,迎着风雪,向那立于阴暗柳树下的女子走去几步。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带来一丝寒意。
“柏姑娘,”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喜怒,“风雪天寒,何故在此?”
柳树阴影下的柏楚玉,在听到他的声音时,瘦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似乎在帷帽后深吸了一口气,才用一种压抑过的、近乎气音的微弱声音说:“……惊轲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帷帽垂纱,在那明亮画舫上姝与纤细、安稳的身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又飞快地垂下头。那目光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深重的、浸透了骨髓的灰败和无望,对比之下,显得姝与此刻的光彩如此珍贵而刺目。
惊轲沉默地看着她几息,最终微微点头,侧身指向不远处一条通向渡口后方僻静石阶的小径。那里有一处半开放的、依着假山堆砌的凉亭,可以挡挡风,又能避开喧闹人群和画舫上人的视线。
柏楚玉裹紧那单薄的青袍,低着头,像一抹青灰的幽魂,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风雪在他们身后交织成幕。
就在惊轲即将步上石阶,带着柏楚玉隐入那处僻静凉亭的阴影之前,他下意识地又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阑珊的渡口。
画舫栏杆边,王姝与似有所感,正好也顺着红线的指点转过头来。清澈的目光隔着飘舞的雪花与昏黄的船灯,与惊轲在风雪中对视了一瞬。姝与的目光里有茫然,有探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本能般的担忧。
风雪骤然加大,像一片浓密的白色帘幕,短暂地阻断了这无声的凝视。也像一盆无形的冰水,浇熄了惊轲心头刚刚升起的那点不切实际的、想要永远守住这份静谧暖色的幻想。
石阶旁的假山凉亭里,寒意更胜于喧嚣雪夜。空气仿佛凝固。惊轲背对着柏楚玉,望着亭外模糊的世界,只闻檐角风雪的低嚎。当他终于转过身,声音低沉如冰涧流动:
“说吧。” 目光穿透帷帽的薄纱阴影,等待着她带来的,那必然会将这短暂安宁撕裂的凛冽寒锋。
也就在这一刹那。
嗤——!
一声极其微弱的、宛如夜枭振翅的气流声,被风雪吞没。
柏楚玉那瘦骨嶙峋的苍白手指正从怀中颤抖着探出一个被折叠得异常整齐的小小蜡封皮纸卷。这动作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
轰隆!
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沉重的冬云,惨白的光瞬间映亮了凉亭内外每一点细节——包括柏楚玉惊骇抬起的、毫无血色的脸,她眼中那无法言喻的绝望与释然!
紧接着,更狂暴的力量猛地搅动天地!狂风骤然加剧,带着凄厉的尖啸猛灌入亭中,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远处渡口悬挂的硕大鲤鱼灯剧烈摇晃,灯光疯狂明灭,将水面映照得如同鬼蜮。
漫天密集的雪片霎时间变成了狂暴的、倾斜的白色鞭子,狠狠抽打着一切。
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