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黑瞎子岭脱去了冬日的素裹,换上了斑驳的新装。积雪消融殆尽,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和去岁枯黄的草甸。溪流欢快地奔腾,撞击着岩石,发出泠泠的声响。林子里的树木虽然还未完全披绿,但枝头已然萌发出鹅黄的嫩芽,充满了勃勃生机。
程立秋在家陪伴了魏红几日,看着她孕吐的反应渐渐减轻,胃口也好了不少,心里踏实了许多。但身为猎人,尤其是掌管着大片参田和一支猎队的领头人,他不可能长久地困守在家中。参田经过一冬的蛰伏,需要细致的春管,防备野兽啃食幼苗更是重中之重。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程立秋便起身了。他动作轻柔,生怕吵醒熟睡中的魏红和孩子们。灶间,大姐程立春已经烧好了热水,蒸上了黄澄澄的窝窝头。
“进山啊?”程立春压低声音问,递给他一个装满了热水的大号军用水壶。
“嗯,去参田那边转转,再看看林子里的情况。”程立秋接过水壶,又从锅里拿了两个热乎乎的窝窝头揣进怀里,“红要是醒了,你跟她说一声,我晌午前就回来。”
他穿上那件洗得发白但依旧结实的旧猎装,背上步枪,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猎刀和绳索。推开院门,清晨凛冽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黑豹摇着尾巴跟了出来,被他轻轻拍了拍脑袋,“在家守着,看好门。”
程立秋没有召集大队人马,只叫上了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赵老蔫和腿脚利索的王栓柱。三人组成一个小队,轻装简从,沿着熟悉的山路,向着参田和更深的林子进发。
山路泥泞,融雪和春雨让地面变得湿滑难行。但对于程立秋他们这些常年行走于山野的人来说,这早已是家常便饭。他们的脚步稳健而迅速,如同山间的精灵,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林木之间。
程立秋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他查看去年秋天布设的、用来防止狍子、野兔啃食参苗的荆棘篱笆是否有破损;观察地面是否有新鲜的野兽足迹;倾听林子里不寻常的声响。参田是他们的命根子,容不得半点闪失。
“立秋,你看这儿。”赵老蔫在一处参田边缘蹲下,指着泥地里几个浅浅的、分瓣的蹄印,“是梅花鹿的脚印,看样子是夜里来的,没敢进去,在边上转悠了一圈。”
程立秋看了看,点点头:“没事,鹿胆子小,有篱笆挡着,一般不敢硬闯。回头让栓柱他们再砍些带刺的树枝,把篱笆加高加固一下。”
他们巡视完几片主要的参田,情况都还不错,没有发现大规模野兽破坏的痕迹。程立秋心下稍安,决定再往林子深处走走,看看能否有些额外的收获,比如打几只山鸡或者野兔,给魏红换换口味。
三人深入老林,这里的树木更加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光线变得幽暗起来。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出腐殖质特有的气息。林间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反衬出山林的寂静。
突然,走在最前面、负责探路的王栓柱猛地停下脚步,举起右手,示意后面的人噤声。他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一丝凝重。
“立秋哥,有动静!”王栓柱压低声音,指向左前方一片白桦林和柞树林的交界处,“好像是……人的声音?还有……狼嚎?”
程立秋和赵老蔫立刻警觉起来,也凝神细听。果然,顺着风,隐约传来几声惊恐的呼喊,夹杂着几声凄厉而充满威胁性的狼嚎!声音的来源,就在那片林子后面!
“不好!有人遇险了!”程立秋脸色一变,没有丝毫犹豫,“快!过去看看!”
三人立刻加快脚步,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程立秋一边跑,一边将肩上的步枪取下,子弹上膛,动作一气呵成。赵老蔫和王栓柱也握紧了手中的猎枪和柴刀。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心头一紧!
只见四五个穿着林场工人服装的年轻人,正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手里挥舞着铁锹、斧头等工具,惊恐地面对着将他们团团围住的狼群!那狼群约有八九头之多,一个个瘦骨嶙峋,眼冒绿光,显然是在这青黄不接的春季饿急了,才敢在白天围攻人类。它们龇着惨白的獠牙,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性的呜咽,步步紧逼。地上已经躺倒了一个年轻人,抱着小腿,鲜血染红了裤管,显然是刚才被狼偷袭咬伤了。
情况万分危急!这些年轻人虽然手里有工具,但面对成群结队、配合默契的饿狼,显然缺乏经验和勇气,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救人!”程立秋低喝一声,没有丝毫迟疑。他迅速占据了一个稍高的土坡,举枪便射!
“砰!”
清脆的枪声骤然打破了山林的死寂!一头正作势欲扑的灰狼应声倒地,子弹精准地命中了它的头颅。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和同伴的死亡,让狼群出现了瞬间的骚乱。但它们显然饿疯了,只是稍稍后退了几步,并未立刻散去,那头体型最大、似乎是头狼的公狼,更是调转方向,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程立秋这个新的、更具威胁的目标。
“栓柱!赵叔!开枪驱散它们!瞄准狼群边缘打,别伤到人!”程立秋一边冷静地下令,一边再次瞄准。他知道,必须迅速打掉狼群的凶焰,否则一旦它们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砰!砰!”
王栓柱和赵老蔫也毫不犹豫地开枪了。他们的枪法虽不如程立秋那般神准,但用来威慑和驱散狼群已经足够。子弹打在狼群周围的树干和地面上,溅起一片片木屑和泥土。
连续的枪声和同伴的接连倒地,终于让狼群感到了恐惧。那头头狼不甘地仰天长嚎一声,率先转身,夹着尾巴窜入了密林深处。其他饿狼见状,也纷纷哀嚎着,四散逃窜,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程立秋他们出现到狼群溃散,不过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险死还生的几个年轻人,如同虚脱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毫无血色,显然被吓得不轻。
程立秋没有放松警惕,持枪警戒了片刻,确认狼群确实已经远遁,这才快步走向那群年轻人。
“你们没事吧?伤得重不重?”程立秋蹲下身,查看那个被咬伤的年轻人。伤口在小腿肚上,皮肉外翻,血流不止,但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他立刻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准备好的止血草药粉(七叶一枝花研磨而成),撒在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谢谢!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们今天……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带头模样的年轻人,惊魂未定地向程立秋道谢,声音还在发抖。
“我们是前进林场技术科的,过来勘察这片林子的树种和蓄积量……没想到,没想到会遇上狼群……”另一个年轻人带着哭腔说道。
程立秋安抚着他们:“没事了,狼已经被打跑了。能站起来吗?得赶紧离开这里,血腥味可能会引来别的野兽。”
他让王栓柱和赵老蔫帮忙搀扶起那个受伤的同伴,准备护送他们回林场。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这几个惊魂未定的年轻人,落在了其中一个一直低着头、帽檐压得极低、身形也显得格外瘦小的“小伙子”身上。
这人从刚才就一直没怎么说话,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瘫坐在地,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后面,紧紧攥着一把小小的地质锤,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程立秋注意到,“他”的劳动布工作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肩膀窄小,腰身也过分纤细,完全不像其他年轻工人那样壮实。
而且,“他”的举止也有些怪异,似乎在刻意躲避着程立秋的目光。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程立秋多看了“他”两眼。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吹过,猛地掀起了“他”那过低的帽檐——
刹那间,一头乌黑顺滑、明显不属于男人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倾泻下来,在透过林隙的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程立秋在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露出真容的“年轻人”。只见帽檐下,是一张虽然沾了些泥土、却依然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庞,皮肤白皙,眉眼细致,因为惊吓而显得苍白的嘴唇微微张着,那双惊慌失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属于女性的柔弱与惊恐。
这……这分明是个姑娘!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几个林场青年也傻眼了,他们显然也不知道队伍里竟然混进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同伴。
那姑娘意识到身份暴露,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手忙脚乱地想去抓掉落的帽子,却更加显得手足无措。
程立秋最先回过神来,他皱了皱眉,心中虽然惊讶,但眼下显然不是追问的时候。他沉声道:“不管是谁,先离开这里再说!栓柱,赵叔,我们走!”
他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寂静。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搀扶着伤员,带着满心的疑惑和后怕,跟着程立秋,匆匆离开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危机的林地。而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则低着头,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偶尔抬头看向程立秋挺拔背影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感激,有身份被撞破的羞窘,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与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