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口脱险的一行人,在程立秋三人的护送下,沿着崎岖的山路,沉默而快速地向着前进林场的方向行进。气氛有些微妙,除了那个小腿受伤的年轻工人因为疼痛偶尔发出的吸气声,便只剩下杂乱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
几个林场青年惊魂未定,脸上还残留着恐惧,时不时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生怕那些饿狼去而复返。而那个女扮男装、此刻已然暴露身份的姑娘,则始终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在她偶尔需要跨过沟坎、被同伴下意识搀扶时,才会略显慌乱地避开,坚持自己行走,那纤细的身形在宽大的工作服里更显得弱不禁风。
程立秋走在队伍最前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手中的步枪一直没有离手。他虽然救了人,但心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身份不明的姑娘充满了疑问。这年头,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会女扮男装混进林场的勘察队,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这太不寻常了。
老猎人赵老蔫和王栓柱跟在队伍后面,两人交换着眼神,也都觉得这事透着古怪。王栓柱更是忍不住凑到赵老蔫耳边,压低声音嘀咕:“赵叔,这姑娘啥来头?咋还扮成小子跑山里来了?多危险哪!”
赵老蔫摇摇头,示意他少说话,一切等到了安全地方再说。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林场工棚的轮廓,隐约还能听到电锯的轰鸣声和工人们的吆喝声。看到熟悉的场景,那几个林场青年才彻底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到了!总算到了!”带头的那个青年,名叫李卫国的,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感激地对程立秋说,“程猎户,这次真是太感谢您了!要不是您,我们几个……唉!快,快到我们场部办公室歇歇脚,喝口水!”
程立秋点点头,护送着他们直接来到了林场场部——一排相对规整的红砖平房中的一间。
场部办公室里,马保国场长正在跟几个工段长开会,商量采伐计划,听到外面的动静,推门出来一看,见到程立秋和自己手下几个技术员狼狈的样子,尤其是还有一个陌生姑娘混在其中,顿时愣住了。
“这是咋回事?卫国,你们不是去勘察了吗?这位是……”马保国疑惑地看着那个低着头的姑娘。
李卫国连忙上前,将他们在山里遭遇狼群、被程立秋所救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至于那姑娘的身份,他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上面安排下来“体验生活”的,具体来历他们也不甚明了。
那姑娘此刻终于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她走到马保国面前,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镇定,甚至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忽视的气度。
“马场长,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京腔,“我叫陈雪,是省林业厅陈副厅长的女儿。这次是……是我自己要求下来基层体验生活的,为了方便,才穿了这身衣服。没想到会遇到危险,多亏了这位程猎户出手相救。”
她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省林业厅副厅长的千金!这个身份,在这偏远的林场,简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马保国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恭敬甚至有些惶恐起来:“哎呦!原来是陈……陈小姐!您看这事闹的!您下来体验生活,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呢?这多危险啊!要是您在我们这儿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陈厅长交代啊!”他急得直搓手,狠狠瞪了李卫国几人一眼,怪他们没照顾好。
李卫国几人更是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说话。
程立秋站在一旁,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省里领导的女儿?难怪……他心里之前的疑惑算是解开了,但并没有因为对方高贵的身份而产生什么巴结或者畏惧的心理。在他看来,无论是谁,在山里遇到了危险,他都会出手相助,这与身份无关。他更关心的是那个受伤工人的伤势。
“马场长,这位小兄弟的腿伤需要尽快找卫生员再看看,消毒包扎,小心感染破伤风。”程立秋出声提醒道,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了实际问题上来。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马保国一拍额头,连忙招呼人把受伤的工人扶去卫生所。然后又热情地邀请程立秋和陈雪进办公室休息,吩咐人赶紧泡茶。
陈雪却摆了摆手,她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停留在程立秋身上,带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和探究。“马场长,不用麻烦了。程猎户救了我们,我还没好好谢谢他呢。”她转向程立秋,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程猎户,正式认识一下,陈雪。谢谢你今天的救命之恩。”
程立秋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白皙纤细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握了一下,一触即分。“举手之劳,陈同志不必客气。山里危险,以后还是要注意安全。”他的语气礼貌而疏离,带着猎人特有的朴实和直接。
陈雪感受到他手掌的粗糙和力量,再看他那棱角分明、被山风雕刻得坚毅的面庞,以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心中没来由地一动。她在省城里见惯了那些衣着光鲜、谈吐文雅的青年才俊,却从未见过像程立秋这样的男人——充满野性的力量,沉稳如山,面对她这样的身份,既不卑不亢,也没有丝毫的谄媚,只有一种源自骨子里的自信和淡然。
这种独特的气质,像一块磁石,深深地吸引了她。
“对于程猎户是举手之劳,对于我们却是救命之恩。”陈雪坚持道,眼神灼灼,“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程立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对马保国说:“马场长,既然人已经安全送到,我们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事。”
“别急着走啊程猎户!吃了饭再走!我这就让伙房准备!”马保国连忙挽留。
“不了,真有事。”程立秋态度坚决,他不太习惯这种应酬,更惦记着家里的魏红。他朝陈雪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便带着赵老蔫和王栓柱,转身离开了林场场部。
陈雪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程立秋离去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稳健的步伐,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得不到的,此刻,一种强烈的、想要深入了解这个神秘猎人的欲望,在她心底滋生开来。
接下来的几天,程立秋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他忙着打理参田,指导工人加固篱笆,偶尔带着猎队在附近山林巡视,确保安全。魏红的孕期反应基本消失了,胃口大好,程立秋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然而,那位领导千金陈雪,却并没有像程立秋希望的那样就此消失。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报答”程立秋的救命之恩,开始找各种借口出现在他面前。
有时,她会以“了解当地林业和野生动物情况”为由,由马保国陪着,到黑瞎子沟来“考察”,然后“顺路”到程立秋家坐坐,送上一盒包装精美的糕点或者几瓶城里才有的水果罐头。
有时,她会直接到参田去找程立秋,问一些关于人参种植、山林保护的问题。她穿着合体的女式列宁装,头发梳成两条乌黑的辫子,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总是努力做出虚心请教的样子。
程立秋对于她的到来,始终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态度。东西,他大多婉拒,实在推辞不过,就收下后转送给猎队队员或者屯里的老人。问题,他也会简单回答,但绝不多言,更不会主动攀谈。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位陈小姐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那里面包含的,绝不仅仅是感激。
“程猎户,你打猎的本事真厉害,是怎么练出来的?”
“程猎户,你管理的这片参田真好,比我们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都整齐。”
“程猎户,你平时除了打猎和管理参田,还有什么爱好吗?”
陈雪的问题,开始渐渐偏离正题,带着明显的个人倾向。程立秋要么含糊其辞,要么直接以“忙”为借口走开。
这天下午,程立秋正在院子里处理一张新猎到的狐狸皮,陈雪又不请自来。她今天没让马保国陪着,是自己一个人走来的,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本崭新的书籍——《林业病虫害防治》、《土壤学基础》等。
“程猎户,我看你这里产业做得很好,想着这些书你可能用得上,就给你带来了。”陈雪笑着将书递过来,目光期待。
程立秋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那些书,确实是他需要的东西。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陈同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些书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需要了解什么,直接问我就行,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陈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书不值什么钱,知识才是无价的。你就收下吧,就当是我对救命之恩的一点小小回报。”她执意将书放在旁边的石磨上。
程立秋无奈,只好道:“那……谢谢了。回头我把书钱给你。”
“不用不用!”陈雪连忙摆手,她看着程立秋专注处理皮子的侧脸,那认真的神情让她心跳有些加速。她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声音放柔了一些:“程猎户,其实……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有能力,有担当,不像城里有些人,只会夸夸其谈……”
程立秋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陈雪。她的脸颊微红,眼神里带着一种他熟悉的、却不愿面对的情愫。他放下手中的刮刀,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陈同志,你过奖了。我就是个普通猎人,靠着大山吃饭,养家糊口。我媳妇还在屋里,怀着孩子,我得去看着她了。你……请自便吧。”
说完,他不再看陈雪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转身径直走进了屋里,留下陈雪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咬着嘴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和……更加浓烈的不甘。
程立秋回到屋里,魏红正坐在炕上给未出生的孩子缝制小衣服,看到他进来,随口问道:“立秋,谁来了?我好像听到陈同志的声音了。”
“嗯,是她,送了几本书来。”程立秋语气平淡,走到炕边,拿起那个做了一半的鹿皮拨浪鼓,继续笨拙地忙活起来,似乎想用行动证明什么。
魏红抬起头,看了丈夫一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刻意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是个聪明的女人,隐约也察觉到那位领导千金对自己丈夫似乎有些过分“热心”了。但她相信程立秋,所以什么也没问,只是柔声道:“人家是领导家的孩子,心眼不坏,就是可能不太懂咱们这儿的规矩。你应付着就行,别太得罪人。”
程立秋“嗯”了一声,心里却打定主意,以后要更加明确地保持距离。他心里只有魏红和这个家,任何可能破坏这份平静的因素,他都必须毫不犹豫地斩断。山外的世界再精彩,领导的千金再尊贵,也与他这个山里猎人无关。他的根,他的魂,都牢牢系在这片黑土地和他温暖的小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