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碑前风止,灯焰如昼。
李云飞站在那盏千年不灭的守魂灯下,心口青竹已抽出一枝嫩叶,翠光流转,仿佛有生命般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再是半透明的残影,指尖能握住青竹笛,能触到冰冷石碑,甚至还能感受到那条包装纸粗糙的纹路。
他是真的……回来了。
哪怕只是半实体,哪怕还不能踏出这片碑林,但这一步,已是奇迹。
“老子要是真回来了,第一个得找苏媚算账。”他嗓音沙哑,却带着几分熟悉的痞气,“烧自己记忆?傻不傻啊你!你以为你是圣女,其实你就是个笨蛋。”
话音未落,一道银丝忽从碑侧疾射而出,缠上他的手腕,轻轻一扯,像在回应,又像在拉他回家。
云飞丝。
那是苏媚以心头血炼成的命线,曾为寻他魂魄游荡九百里荒坟,也曾在他每一次消散时死死拽住最后一缕气息。
此刻它轻轻缠绕着他的脉门,温热而执拗,仿佛在说:别再走了。
碑外三步,苏媚立着,一身黑裙染血,肩头伤口还在渗血,却倔强地不肯靠近。
她冷眼盯着他,像看一个欠了她八辈子债的混蛋。
然后猛地甩手——
“啪!”
一包红油辣条砸在碑前泥土上,包装被摔出裂痕,几根辣椒片滚了出来。
“你爱吃这个,老子现在闻着都恶心。”她扭过头,脖颈线条绷得死紧,可指尖却在微微发抖。
李云飞愣了一下,弯腰捡起辣条,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辣味冲鼻,油星溅唇,舌尖火燎般刺痛——是真的。
不是幻觉,不是心念所化,是实实在在从现世带来的东西。
他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你……从现世带来的?”他声音低哑。
苏媚依旧背对着他,肩膀微耸:“谁让你欠我一声‘媚儿’。”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千斤重锤砸进他心里。
他记得。
当初在元末副本,她为救他硬接魔教长老三掌,临昏迷前笑着问:“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媚儿?”他嘴硬不说,只道“叫了多肉麻”,结果她哼了一声,自己喊了句“云飞哥哥”,脸红得像要滴血。
后来她失忆,忘了所有事,唯独那一晚的等待没忘。
李云飞咧嘴笑了,眼角却湿了。
他把辣条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囔:“行,等我完全回来,天天叫,叫到你烦为止。”
苏媚没回头,但耳尖红透。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林诗音自巷口走来,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手中捧着一幅泛黄图纸。
她走到碑侧,将图贴于碑面,冷声道:“华山不传孤魂,只传正道。从今往后,每座城都该有座小祠,供无名之碑。”
她说得平静,可指尖一点碑文时,立魂印裂痕中竟渗出一滴血珠,坠入碑底。
刹那间——
城东老井旁,一座石龛破土而出,内立“归心牌”,刻着一行小字:“恩人李公子,长夜有光。”
城西药铺后巷,青砖墙上浮现第二座龛位,香炉自生,百姓清晨推门见之,无不跪拜焚香。
城南桥头,乞丐们昨夜写下的炭字竟凝成第三座石龛,牌上无名,只有一行歪斜却坚定的字迹:“那个请我们喝酒的混混,我们记得。”
三处归心祠,自发而成,百姓不知其因,却本能祭拜。
仿佛这座城市,终于开始记住那个曾被所有人嫌弃的街头混混。
林诗音望着远处升起的袅袅香烟,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你救过的每一个人,都在等你回来。你说这世间无情,可你看——人心最软。”
李云飞怔怔望着那些方向,喉咙发紧。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废物,打架输、赌钱输、连喜欢的女孩都说他“不配”。
可如今,整座城都在为他点灯。
他忽然想哭,却又忍不住笑。
“你们啊……”他低声说,“一个个比我还疯。”
就在这时,大地微震。
西北角,一座废弃钟楼突然响起一声闷响,似有铃音欲出,却被什么死死压住。
紧接着,全城犬吠骤起,井水翻涌,连守魂灯焰都剧烈晃动了一下。
李云飞猛地抬头,望向钟楼方向。
苏媚皱眉:“那边……有人动了‘心音铃’?”
林诗音眼神一凝:“不可能,那铃早已封聋百年,唯有至情至痛者才能听见其声。”
可此刻——
一道无形波动正缓缓扩散,穿过街巷,掠过屋檐,轻轻拂过每一个熟睡者的耳畔。
有人在梦中呢喃:“小李回来了吗?”
有个老人惊醒,抓起拐杖就往碑林走:“我梦见那小子站灯下了……他回来了吧?”
茶楼姑娘披衣起身,望着窗外月色,轻声问:“你说过要看我笑的,这次……能不能快点?”
万千低语,悄然汇聚。
而钟楼下,一道纤细身影静静跪坐,双手捧着一枚古旧铜铃,闭目倾听。
她听不见声音。
但她能感觉到——
全城的心跳,正为一人同频。
【慕容雪将心音铃按于地面,奏出完整《唤生曲》】
钟楼下,月光如霜。
慕容雪跪坐于残砖碎瓦之间,双膝渗血也不觉痛。
她听不见风声,听不见犬吠,甚至听不见自己心跳——自幼失聪,世界对她而言,从来只是一片寂静的深渊。
可此刻,她的掌心紧贴着那枚斑驳古旧的心音铃,指尖却像触到了千万条奔涌的河流。
她“听”到了。
不是声音,是震动。
全城人的心跳,在她掌心共振,如同战鼓擂动,一声声、一阵阵,汇聚成洪流,撞向夜空。
老人梦中的呢喃、孩童熟睡时无意识的低语、茶楼姑娘轻叹的气息……无数思念织成一张无形之网,从四面八方涌来,全都指向碑林方向——那个曾被所有人唾弃、如今却被默默铭记的混混。
“小李回来了吗?”
这句话,不是传入她耳中,而是震进她灵魂。
她闭目,泪水滑落,双手缓缓抬起心音铃,轻轻一叩。
无声。
但在所有人感知不到的维度,一道涟漪骤然扩散——那是《唤生曲》的第一音,以情为引,以念为火,唤醒沉沦之魂。
第二叩,巷口枯树忽绽新芽;第三叩,井水倒映出李云飞模糊身影;当第十一下铃响落下,整座钟楼轰然一颤,铜铃脱手而起,悬于半空,自发旋转,洒下银光如雨!
这光穿透长街,直抵碑林。
刹那间,守魂灯焰冲天三丈!
李云飞猛然抬头,心口青竹剧烈震颤,那根新生嫩叶竟瞬间舒展,翠芒暴涨,缠绕全身。
他低头看手——不再是半透明的虚影,而是能映出灯影、能投下实影的躯壳!
皮肤纹理、指节疤痕、甚至袖口磨损的线头,都清晰可辨。
“这是……”他嗓音发抖,“老子真的要回来了?”
苏媚猛地扑上前一步,却又顿住,死死咬住唇。
云飞丝在她腕间狂舞,仿佛感应到主人即将归位,激动得几乎断裂。
林诗音指尖抚过碑文,立魂印裂痕更深,鲜血顺指滴落:“四心共鸣,万民同念……归心闭环,已成。”
就在此时,天地骤静。
一道纯净至极的铃波横扫而过,正中李云飞眉心。
他浑身一震,眼中明心眼骤然开启五成——过去残缺的记忆碎片如潮水回涌:小时候被人推下桥,是他自己爬上岸;赌钱输光那天,有个小女孩偷偷塞给他两个包子;还有一次他替人挡刀,血流满地,没人管,可第二天,巷口多了碗热粥……
原来这城,并未真正抛弃他。
“我……”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是没人要的废物。”
一步踏出。
脚落下时,黄土微陷,一个清晰的鞋印,赫然留在碑前泥地上。
他走出了碑界。
踏入现世小巷。
辣条摊主正掀开锅盖,白气腾腾,红油翻滚。
他瞥见门口人影,手一抖:“哟?小李?你……脸还是白,但……好像没那么虚了?”
李云飞咧嘴一笑,露出那口熟悉的、有点歪的牙。
他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点燃一支,手稳得不像话。
“老子现在叫云飞。”他吐出口烟圈,目光深远,“记住了?”
转身那一刻,巷尾锈迹斑斑的铁门后,一盏昏黄小灯悄然亮起,像是等了十年的人,终于看见归途。
而他心口,那节青竹,正悄然抽出第三片叶——细嫩、坚韧,脉络分明,仿佛在说:
这债,老子还没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