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内,鎏金兽炉吞吐着淡雅的龙涎香,缭绕在宏伟的梁柱之间。阳光透过高窗的彩绘琉璃,投下斑斓却略显肃穆的光斑。
文昭帝皇甫贤端坐于高高的九龙金漆宝座之上,明黄的龙袍衬得他身形威严,然而眼底深处却隐隐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期盼。当宋麟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稳步上前,依制深深一揖,行臣子之礼时,皇甫贤一直紧绷的面部线条明显柔和了下来。
“爱卿平身!”文昭帝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振奋,“快快免礼!此番洛阳之行,爱卿劳苦功高!朕听闻你不仅破获漕运巨案,更将朕的……咳,世子妃安然寻回,实乃社稷之福,亦是朕心之所系!”他言语中的欣慰毫不掩饰,目光在宋麟身上逡巡,仿佛要确认他完好无损。
宋麟恭敬起身:“托陛下洪福,臣幸不辱命。”他神情沉稳,开始有条不紊地禀报。“洛阳漕运积弊深重,已非一日。陈家父子及河南尹、东都留守、洛阳令等人,盘踞百年,将国家命脉视为私产,上下勾结,沆瀣一气。臣与丁侍中赴洛后,以济世堂为突破口,当场截获陈佐销毁罪证之举,人赃俱获。随即查封陈府,抄没大量账簿、密信,皆明证其贪墨库银、私卖漕引、哄抬米价、坑害民生等累累罪状,数额之大,触目惊心……”宋麟声音清朗,将查案经过、涉案人员、贪污手段、赃银去向等关键点清晰道来,毫无拖沓赘述。
皇甫贤越听脸色越沉,待宋麟语毕,他猛地一掌拍在坚实的御案上!“砰!”一声闷响!“好!好一群蛀虫!”帝王之怒勃然而发,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凝!他眼中寒光凛冽,带着痛恨与决绝,“国之重器,竟成其私囊!百姓膏血,竟任其榨取!宋卿雷厉风行,连根拔起此等硕鼠蠹虫,大快人心!所有涉案人犯,罪证确凿者,朕要从严、从重、从速处置!以儆效尤!以儆天下!”字字如铁,掷地有声,显露出他对漕运贪腐的深恶痛绝和整肃朝纲的坚定意志。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王海在旁适时低声劝慰。皇甫贤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宋麟:“此案既已尘埃落定,宋卿此行当居首功。不过……”他的语气微微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期待,“朕听闻……你在陈府另有发现?”
宋麟心头一凛,知道最关键的部份来了。他神色更加凝重,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从随身的奏事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被丝绸妥善包裹、边角已泛黄发脆的纸张,双手高举过顶。“启禀陛下,臣确于陈府书房密室内,寻获此物。”王海立刻上前,恭敬接过,呈至御前。
皇甫贤的目光落在那泛黄的纸张上,当他看清顶头残破的“皇室内廷太医院秘档”字样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他迫不及待地展开,目光迅速扫过——“……景和十五年季秋……配给太子东宫……秘药名称:金凤涎香露……”“……慎用!金凤涎性极燥烈……与南疆‘千丝缠绕’混饮……必生剧变!其症如猛火煎腑,七窍渗血……与景和十五年冬……太子殿下……急症薨逝……之状……酷似!”
轰——!!!皇甫贤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冲击力狠狠撞在脑际!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那几行细小的、力透纸背的批注,视线在“千丝缠绕”、“七窍渗血”、“酷似”这几个字眼上来回切割!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洞穿!二哥……那个英姿勃发、才华横溢,被父皇和太后寄予厚望的嘉祯太子……他的亲二哥……当年七窍流血、暴毙东宫的惨状……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母后……母后临终前那不肯瞑目的执念,她字字泣血却又含糊不清的低语……一切都有了清晰的、血淋淋的指向!这不是意外!是谋杀!!一场精心策划、以奇毒弑杀储君的滔天阴谋!!
一股悲愤与深入骨髓的痛楚席卷了皇甫贤的心神!他捏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泛白!眼角瞬间泛红,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鸣。“……原来……二哥他……竟是如此……含冤而殁……”声音哽咽破碎,带着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愤怒。长久以来压在心中的疑团被揭开,露出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被至亲背叛般的剧痛!
良久,皇甫贤才勉强抬起头,眼中已是赤红一片,布满血丝的目光死死盯住宋麟:“那陈瑄……这逆贼!可有招认……受何人指使?!!此獠幕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无形的压力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在宋麟肩上。宋麟深吸一口气,清晰地感受到了文昭帝那混杂着极怒、哀恸和杀意的气场。他垂下眼睑,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启禀陛下,人犯陈瑄……在公堂之上,面对罪证,最初百般抵赖,装疯卖傻。然铁证如山,终俯首认罪。其……攀咬称……”宋麟的声音在此处有了极其细微的停顿,仿佛也感到了这名字的重量。“……其所行之事,无论洛阳漕运贪墨,抑或……嘉祯太子殿下……遇害一事……皆是……”他抬起头,目光坦然而沉重地直视帝王,“皆是由……皇后娘娘……授意指使。”
“皇——后——?!”皇甫贤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胸口!整个人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宽大的龙袍袖摆剧烈摇晃!他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只剩下震骇、茫然以及那汹涌而来的、被最亲密之人背叛的锥心刺骨的剧痛!他失声反问,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冰碴:“是她?!这……这怎么可能?!”
短暂的死寂后,是皇帝失控的低吼:“池氏?!”皇甫贤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尖锐,他用力摇头,仿佛要将这荒谬绝伦的指控甩出脑海,“不!这不可能!她……她当时不过是个内宅妇人!靖王府!父皇尚在!太子之位遥不可及!她纵有千般心思,有何能耐布下如此深远的惊天杀局?!更何谈……何谈去毒害太子?!”这个推论本身,在他看来就荒诞至极!
“陛下圣明!”宋麟立刻接口,语气沉稳却带着剖析的锋芒,“陈瑄此言,破绽颇多,难以自圆其说。十五年前,储君之位既定,陛下尚为靖王,远在封地。皇后娘娘身处深闺,既无未卜先知之能,断定未来必是陛下登基;又缺乏权势根基,去操控足以弑杀储君的庞大阴谋。臣以为,其攀咬皇后,更大可能是垂死挣扎下的离间构陷,或者……是为其幕后真正的元凶,转移视线,祸水东引!”
然而,皇甫贤此时却仿佛没有完全听进宋麟的分析。他只是失神地站在那里,口中反复低喃着“皇后……授意……”,脸上的惊骇与暴怒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带着巨大幻灭感的灰败。
二十多年……从靖王府相依为命,到塞北七载相濡以沫的艰难岁月……他深知那段流放对她而言是何等的不公与苦楚。登基后,纵使母后不喜,朝臣非议,他依旧力排众议,立她为后。他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内廷尊荣、信任宠爱、子女前程……他以为这是补偿,亦是情深。他一直知道她渴望权力,渴望摆脱太后的阴影。吏部尚书孔希仁那次提出的“卖官鬻爵”以充实国库、结纳朝臣的荒唐提议,背后就有她的影子。他当时何等震怒!何等失望!他知道她想培植亲信,想与太后抗衡,想替他、也替她自己掌握更多话语权。但他断然拒绝,甚至不惜呵斥了孔希仁!他不愿意以玷污国朝根本的方式来满足她的掌控欲。他以为她懂,以为她收敛了。可如今呢?洛阳漕运!那庞大的利益网络!她伸出去的手,已经贪婪地探向了国家命脉!而现在,连他敬重的二哥,那位仁厚的太子之死,这最黑暗的谜团,她的名字也被赫然置于其上?
尽管宋麟给出了理智的分析,试图说明这是攀咬。但怀疑的种子一旦被血腥的指控浇灌,便疯狂滋长!文昭帝的内心如同被利刃反复切割。他的皇后!他同甘共苦的妻子!难道在权力与野心的驱使下,竟变得如此陌生?她想要的,究竟是他皇甫贤这个丈夫,还是……他身下这能带来无上权势的龙椅?!
皇甫贤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冷从心底蔓延开来。他无力地跌坐回御座之中,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对宋麟的理智推断,他此时竟有些听不进去了。宋麟的分析是对的,但那种多年夫妻信任被撕裂的痛楚,那种“枕边人可能藏着一副完全不同面孔”的恐惧,已经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他对宋麟的判断(陈瑄攀咬),从理智上接受,但从情感深处,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池皇后了。这道裂痕,已然产生。并且深不见底。
殿内的空气沉重得如同灌铅。许久,皇甫贤才用一种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开口,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与沉重:“……宋卿……你所言……朕知你是为社稷……为安定计……”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惊悸,“然而……兹事体大,关乎皇室……关乎国本……”他艰难地强调着每一个字,“此事……暂且……压下!”
他目光陡然锐利,带着帝王的决断与不可违逆,紧紧钉在宋麟身上:“今日你之所见、所闻、所奏,尤其是皇后……还有那脉案之事……不准再向第三人提及!任何风声,若传出此殿半步……”皇甫贤的眼神如同寒冰利刃,直刺宋麟,“爱卿当知后果!”
宋麟心中凛然,立刻深深躬下身:“臣谨遵圣谕!绝不敢泄露分毫!”
“好。”皇甫贤疲惫地摆了摆手,身体深深陷入宽大的龙椅中,仿佛只有这坚实的靠背能支撑他此刻摇摇欲坠的身心,“嘉祯太子一案……是朕与母后心中多年痛楚。如今既有线索重现天日……”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决心,“宋卿,朕……将此密案,交由你!秘密查访!”他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授权与嘱托:“你持此脉案,暗中查访当年知情人,特别是……批注此脉案之人踪迹,以及其提及的‘金凤涎’与‘千丝缠绕’之关联。务求……水落石出!切记,只可暗中探查,慎之又慎!万万不可打草惊蛇,惊动……任何一方!”
“他无法完全相信皇后了。”这个念头如同一片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在文昭帝的心口。池皇后是他携手走过半生的发妻,是流放塞北时相濡以沫的依靠,他无法接受她竟可能牵涉如此阴毒的弑储阴谋。但他同样无法忽视陈瑄那临死前的攀咬,无法抹去吏部卖官旧事的阴影,更无法对洛阳漕运那贪婪伸出的黑手视若无睹!理智上,他认同宋麟的推论——皇后缺乏如此长远布局和滔天权势的能力。可情感上,那被撕开的信任裂口,却在幽暗中无声滴血。
皇甫贤闭上沉重的眼皮,似乎在积蓄最后一丝气力,也像是在消化这足以颠覆他认知的巨变。再睁开时,那帝王的威严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断。“此事……就依宋卿所言……秘查!”他终于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缝中艰难挤出,“查!给朕查个水落石出!但务必要密!蛛丝马迹不得泄露!朕……要的不仅是真相,更是要确保查案过程中,不得引起朝野震动,不得让暗处之人……有毁证灭口之机!”他尤其加重了“不得”二字,目光如炬,再次盯紧宋麟,其中的警告不言而喻——尤其指向坤宁宫那个他此刻既痛心又防备的存在。他甚至开始担忧,池皇后若察觉到风吹草动,会否狗急跳墙,做出什么疯狂之举?帝王之心,已在怀疑与不安中煎熬。
宋麟深深垂首:“陛下深谋远虑,臣谨记于心!必定慎之又慎,绝不会打草惊蛇。若有任何进展,必先密奏陛下御览定夺。”他知道此事之险,已非寻常刑名可解,稍有差池,便是血雨腥风。文昭帝这道密旨,既是授权,更是沉重的枷锁与考验。
“嗯……”皇甫贤似乎耗尽了所有心力,疲惫地靠在龙椅的靠背上,脸色在殿内幽明交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灰败。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巨大如山的疑团。殿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