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宽阔笔直的朱雀大道上,一辆悬挂着平南王府徽记的宽大马车平稳地行驶着。车帘低垂,隔绝了街市的喧闹。车厢内,温暖而安宁。
莫锦瑟倚靠在宋麟坚实宽阔的肩膀上,高耸如小山丘般的腹部在柔软的锦缎披风下清晰可见。她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略显苍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个多月的风霜奔波、心力交瘁,似乎都在这份归途的宁静和依靠中渐渐散去。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搭在宋麟覆于她腹部的大手上,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和那有力脉搏下隐藏的、与腹中小生命隐约呼应的律动。这份踏实感,让她漂泊的灵魂终于落回安全的港湾。
宋麟的手臂温柔却坚定地环着她,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他低垂着眼眸,目光落在妻子略显疲惫却恬静的睡颜上,心中被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如潮水般涌上的怜惜填满。这一个多月,对她而言是独自漂泊的孤寂与未知的恐惧;对他而言,则是心魂被生生剜去的炼狱。每一次想起她可能遭遇的危险,每一次在洛阳街头搜寻无果的绝望,都如同利刃反复切割着他。如今,她终于回到了他身边,带着即将出世的孩子,安睡在他怀里。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生此世,绝不再让任何人、任何事,将他们分离,让她再受一丝一毫的苦楚。
他微微低下头,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的吻,珍重地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锦瑟,快到了。”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能安抚人心的魔力,“看,前面就是王府了。回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顿了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向你保证,以后……永远不会了。”再也不会让她独自承受风雨,再也不会让她陷入绝望的境地。
似乎是被他的气息和低语唤醒,莫锦瑟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眸子,起初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蒙,在看清近在咫尺的爱人后,瞬间绽放出安定而温暖的光彩。她没有说话(也说不出),只是环住他劲瘦腰身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脸颊更依赖地在他肩窝蹭了蹭。她在无声地回应:我信你。回来了,真好。
洛阳的风云诡谲如同隔世烟雨。宋麟曾简略地告诉过她关于陈瑄攀咬池皇后之事。她当时只是静静地听着,指尖在他掌心划了一个“疑”字。是的,她同样不信。池皇后或许有心机,有野心,但她绝非那个能在靖王府时就未卜先知、且胆敢操控弑杀储君惊天阴谋的棋手。一个连明太后深谋远虑的十之一二都不如、无法阻止自己丈夫被流放塞北七载的王妃,如何能有这般翻云覆雨的滔天手段?她们……包括被搅动在局中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只是更深处那只无形巨手操控下的棋子。但此刻,这些纷扰思虑都被她轻柔地按下。腹中小生命强烈的胎动提醒着她最迫近的使命——平安诞下这个与宋麟血脉相连的结晶。这是她最大的心愿,也是她能给宋麟最好的安定。
感受到她腹部传来的动静,宋麟的手掌也随之紧了紧,脸上泛起初为人父的柔软与紧张。他深知长途跋涉对临产妇人的风险,但唯有回到长安,在真正安全的环境下,在太医署众圣手和二哥莫瑾瑜,更添上了大哥宋文初这层保障的庇护中,他才能放下心中那块悬石。
马车缓缓停下,承影沉稳的声音在帘外响起:“世子,世子妃,王府到了。”
帘子被侍从恭敬掀开。春日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倾泻而入。平南王府威严高耸的朱漆大门前,已站满了迎候的人。为首的是平南王宋辰,一身家常锦袍,身形挺拔依旧,目光锐利中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在他身侧,是王妃温淑华。尽管努力维持着端庄仪态,但她紧抿的唇角和不自觉攥紧手中帕子的动作,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宋珏与妻子红姒站在稍后位置,红姒怀里抱着已经半岁、粉雕玉琢的女儿宋玉韫。四小姐宋蓁蓁身量高挑,容颜清丽,眼神中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好奇。忠心耿耿的碧城和管着内院的资深嬷嬷花嬷嬷早已红了眼眶,泪水无声地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正被宋麟小心翼翼搀扶着,缓缓步下马车的烟青色身影上。
宋麟扶着莫锦瑟在王府阶前站定。她身孕已近七月,宽大的披风也遮掩不住那因孕育生命而无比饱满、沉重的腹部轮廓,行动间带着孕晚期的迟缓与谨慎。阳光勾勒着她柔和却带着坚韧线条的侧脸,那份历经波折归来的沉静气质,让场面一时有些凝滞。
宋辰的目光在儿子和儿媳身上掠过,在莫锦瑟那高耸的腹部多停留了一瞬,随即大步上前,厚重有力的手掌重重拍在宋麟的肩头,声音洪亮中带着欣慰:“好小子!真让你把人找回来了!”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和如释重负。
宋麟微微颔首,目光迎向父亲。这是父子间无言的交流。
宋珏携红姒上前,恭敬行礼:“二哥,二嫂。”红姒怀中的小玉韫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二伯”和那个肚子好大的“二伯母”。
莫锦瑟看向宋珏夫妇,目光在那可爱的小婴孩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弯起温柔的笑意。
接着,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宋辰和温淑华。她松开宋麟的手,步伐坚定地走到两人面前几步之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缓缓地、郑重地屈膝——想要跪下行礼谢罪。以她此时沉重的身子,这个动作显得尤为艰难和惊心。
“够了!”温淑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拔高,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看着莫锦瑟那笨重却又倔强弯下的身子,看着那几乎要支撑不住的腹部,原本强装的冷淡面具如同瞬间被击碎了一道裂痕。一股混杂着气恼、焦虑,更多是莫名心惊的情绪猛地冲上她的心口!她甚至无意识地上前半步,做出一个似乎想要搀扶,又在半途生生顿住的姿势。“怀着这么大的身子跪什么跪!王府是讲这些虚礼的地方吗?!”温淑华的音调依旧维持着王妃的威严,但语气中的刻薄尖酸却淡去了许多,反而带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焦躁的关切,“有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说出来便是!平南王府难道还护不住你?!一声不吭地走了算怎么回事?置王府颜面于何地?置……置你父母亲族于何地?!”她的话语像是在质问,却更像是在宣泄一种憋闷了许久的担忧和不解,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莫锦瑟的肚子,“快些起来!”最终,那句带着斥责的关切成了命令。
宋辰也紧跟着开口,语气沉稳中带着长辈的宽厚,目光扫过莫锦瑟和她身后的宋麟:“回来就好。一家人不必如此。要说不是,也是麟儿疏忽,未能及时察觉你的心绪,未尽到为夫之责。莫要再自责。”他看向莫锦瑟,眼神复杂,有感慨,有怜惜,更多的是对那个即将出生孙儿的期待。他也清楚莫锦瑟离家的根源。
莫锦瑟抬起头,清亮的眼眸中早已蓄满了泪水。她用力摇了摇头,无声地传递着歉意和诸多无法言说的情绪。她的泪水无声滑落,并非全为委屈,更多是历经艰辛重回安全港湾后的百感交集与释然。那泪水晶莹剔透,砸碎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也砸在了众人心头。
宋麟心疼地立刻上前,稳稳扶住妻子的手臂,让她重新站直身体,替她轻柔地拭去泪痕:“父王母妃教训的是。往后,我必不会再让锦瑟有任何隐忍委屈之处。”
气氛稍缓,宋麟的唇角扬起一丝温暖的笑意,他环视众人,声音洪亮了几分:“父王,母妃,此次洛阳之行,不仅带回锦瑟,我还带回了……你们意想不到之人!”他话音未落,已侧身让开半个身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宋麟身后那个缓步上前的身影上。
一身寻常青衫,风尘仆仆却难掩温润如玉的气质,五官眉眼与宋麟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平和淡然,带着历经世事的睿智与温和。是宋文初!
静!
王府门前仿佛瞬间静止!
温淑华整个人如同被定在了原地。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极大,那里面汹涌翻腾着震惊、狂喜、不敢置信……还有瞬间弥漫上来的、足以淹没一切的失而复得的巨大酸楚和委屈!她精心维持的所有矜持与冷淡,在看清长子的面容那一刹那,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崩塌!“初……初儿?!”一声几近破碎的呼唤,带着撕裂般的颤抖,从她喉中挤出。她猛地朝前踉跄一步,似乎想确认这不是幻影。“母妃……”宋文初声音微微发哽,上前稳稳扶住身体轻晃的母亲。
温淑华再也抑制不住!积蓄了多年的担忧、思念、委屈,如同开闸的洪水决堤而出!她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臂,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他饱经风霜却也更为成熟沉稳的脸颊,指尖触碰到那真实的体温。“我的儿!我的初儿……!”温淑华泣不成声,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滚落,染湿了胸前的衣襟,更染湿了宋文初的衣袖,“你……你这个狠心的……一走这么多年……让娘……让娘怎么……活啊……”她语无伦次,用力捶打着儿子的胸膛,力道却早已被泪水软化,更像是在寻找一个支撑点,发泄着积压的情感。最终,她不顾仪态,扑进儿子怀中,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
宋文初紧紧拥抱着母亲颤抖的身躯,眼眶也瞬间通红,喉间哽咽难言。离家的游子,无论走得多远,母亲的怀抱永远是唯一的归途。此刻抱着母亲,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份愧疚与孺慕之情汹涌如潮。他轻抚着母亲瘦削的后背,声音低沉而沙哑:“母妃……儿子不孝……儿子回来了……回来了……”
王府门前,一片寂静。宋辰的眼眶也微微泛红,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宋珏、红姒、宋蓁蓁都怔怔地看着这重逢的一幕,碧城和花嬷嬷更是抹着眼泪。小玉韫似乎被这气氛感染,扁了扁嘴,却没有哭。
过了许久,温淑华的情绪才在儿子的安抚下稍稍平复,但依旧紧紧抓着宋文初的手,泪水还在无声滑落,目光片刻也舍不得离开,仿佛一眨眼,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就会再次消失。“……别走了……”她吸着鼻子,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和浓浓的不舍,近乎哀求,“别再走了,娘真的……真的……受不了了……娘年纪大了……”
宋文初看着母亲泛红的双眼和憔悴的神色,心中酸楚难当。他知道自己多年漂泊在外,让母亲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好!母妃,儿子答应您!以后……再也不走了!就留在您身边,侍奉您!”
“大哥!”宋珏和宋蓁蓁这才带着惊喜上前。宋珏笑容灿烂,给了兄长一个大大的拥抱:“大哥!你总算舍得回来了!”宋文初用力回抱了一下弟弟,看着这位已然成家立室的弟弟,眼中满是欣慰,调侃道:“你小子,倒成了我们兄弟里最早当爹的!”他目光随即转向红姒和襁褓中的小玉韫,眼神瞬间变得极其温和慈爱,“这就是小侄女?来,让大伯瞧瞧……真漂亮!这小模样,真像个小玉人儿,名字取得也好,‘玉韫’,如蕴美玉,将来定是个小美人!”
红姒忙笑着将女儿递过去。宋文初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小小的、温软的侄女,动作带着医者特有的谨慎与慈爱的笨拙。他看着小玉韫粉嘟嘟的脸颊和那双懵懂纯真、如同黑葡萄般的眼睛,心中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责任感。
宋蓁蓁也挤到大哥身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大哥!你看蓁蓁长高了没有?”宋文初将小侄女还给红姒,含笑伸出手,温柔地在宋蓁蓁头顶比划了一下,眼中带着一丝久违的宠溺:“高了!快赶上大哥了!亭亭玉立,是个大姑娘了!”
看着儿女承欢膝下,尤其是长子安然归来,宋辰心中感慨万千,豪气顿生,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地打破了这温情而略感伤感的氛围:“好了!天大的喜事!一家团圆!大喜的日子,都堵在门口像什么话!进府!今日王府设家宴,我们不醉不归!为文初归来,为锦瑟平安归来,也为我宋家即将添丁进口——接风洗尘,共庆团圆!”
“对!回家!”宋文初重重点头,一手轻轻搀扶着情绪未平的母亲温淑华。宋麟则小心翼翼地扶稳妻子莫锦瑟,手掌始终稳稳托着她的后腰。
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地穿过平南王府那扇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朱漆大门,走进了春日暖阳与府内繁花共同构筑的温暖庭院。王府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庭院深深,花木葳蕤,雕梁画栋依旧,但今日的王府,因久别游子的归来、重聚的温情和即将到来的新生命,而被注入了一股格外鲜活的生气。莫锦瑟倚在宋麟臂弯里,目光柔柔地扫过这熟悉的一草一木,落到身侧丈夫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尘埃落定的安宁与满足。未来纵有风波,此地便是她与挚爱、与亲人共享平安的家园。而她腹中的小生命,仿佛也感知到了这份无言的喜悦与庇佑,轻轻地、有力地回应着她的信念,宣告着他即将到来的勃勃生机。
阳光下,回廊曲折,通向府邸深处温馨而喧嚣的内院,空气中弥漫着团圆的气息与新生的希望。暗处的阴影依旧存在,但此刻,这平南王府的内院,便是风暴眼中难得的宁谧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