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洞庭湖上烟波浩渺,万顷碧波被夕阳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偌大的画舫“楚韵号”静静泊在湖心,舫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与湖水的轻喃相应和。今夜,荆楚之地最具声望的“洞庭秋咏”诗会正在此间举行,才子名士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李沛然坐于客席,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目光扫过舫外如梦似幻的山水之色,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他知晓,这满座风雅之下,潜藏的是审视、是好奇,更可能是不怀好意的试探。许湘云在他身侧,低声提醒:“沛然,留意那位崔明远,他已窥你多次,眼神不善。”
诗会循古礼进行,行酒令,飞花令,诸子轮流赋诗,题材多不离眼前洞庭秋景。初始,诗词虽工整,却少了几分撼人心魄的气象。轮到崔明远时,他起身整了整衣冠,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李沛然,朗声吟诵了一首《秋日洞庭》,诗中化用范仲淹“先忧后乐”之意,文辞华美,引得一众文人击节称赞。
“崔公子此诗,格局宏大,心系苍生,实乃佳作!”
“明远兄不愧是我荆楚年轻一辈的翘楚!”
赞誉声中,崔明远面露得色,拱手谦逊几句,随即转向李沛然,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李兄乃得谪仙亲传,诗风豪迈,想必对我等这拘泥于景物的浅薄之作不以为然。不知李兄可否让我等开眼,一睹何为‘黄河之水天上来’之气象?”此言一出,满座皆静,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李沛然身上。这既是捧杀,也是逼战,若李沛然接不住,先前积累的名声恐将大打折扣。
李沛然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从容。他举杯浅啜一口醇酒,感受着那股热意流入肺腑,与脑海中翻腾的太白遗风、楚地山水渐渐融合。他离席走至窗边,负手望向窗外。但见月色初升,清辉洒落湖面,波光粼粼,远山如黛,君山岛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宛如神话中的巫山神女,绰约朦胧。
他深吸一口气,饱含荆楚水泽灵韵的气息充盈胸臆,转身,声如金玉相击,清晰传遍画舫每一个角落:“崔兄过誉。谪仙之才,如天上皓月,沛然不过偶得清辉一缕。今日得见洞庭秋色,心有所感,偶得一篇,请诸位方家斧正。”
言罢,他朗声吟道:
“洞庭秋水接天流,万顷烟波洗客愁。
明月欲沉君山紫,苍梧云尽楚江秋。
灵均旧恨沉沙岸,黄鹤新声绕玉楼。
欲借仙人青玉杖,遍寻九歌逍遥游。”
满座寂然。落针可闻。
短短八句,将洞庭湖的浩渺与秋日的肃爽描绘得如在目前。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诗中巧妙融合了李白的飘逸想象与深厚的楚文化底蕴。“灵均旧恨”指屈原沉江之悲,“黄鹤新声”暗合自身际遇与李白传说,“九歌逍遥游”更是将楚辞瑰丽的神话世界与道家的超脱精神融为一体。诗境开阔,情感深沉,既有太白遗风,又饱含荆楚之魂,瞬间将方才崔明远那首略显空泛的言志诗比了下去。
寂静之后,是轰然爆发的赞叹!
“好一个‘明月欲沉君山紫,苍梧云尽楚江秋’!色彩瑰丽,时空交错,妙极!”
“用典精深!屈子之魂,谪仙之影,尽在其中矣!”
“此诗方是真正得了楚地山水之精神!”
许湘云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李沛然,眼中异彩连连,与有荣焉。崔明远脸色阵青阵白,勉强维持着风度,袖中的拳头却已紧握。他身旁一个依附他的年轻文人,似有不忿,突然扬声道:“李公子此诗确实不凡。不过,诗中‘苍梧云尽’之句,可是化用舜帝南巡,葬于苍梧之典?舜帝葬处乃在湘南,与我荆楚洞庭,似乎地理稍远,如此用典,是否略显……牵强?”
这一问,带着考校乃至发难的意味,试图从考据上挑刺,贬低此诗。众人目光再次聚焦,想看李沛然如何应对。
李沛然闻言,不慌不忙,嘴角甚至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早已从李白处得知,此乃唐代文坛一个常见的误解。他看向那发问者,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位兄台所言,是常人之见。然,《山海经·海内经》有载:‘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郭璞注云:‘其山九溪皆相似,故云九嶷。’而《水经注》亦将洞庭、湘水与苍梧、九嶷相连。可见古人视洞庭、湘水流域乃至苍梧,同为楚地南疆神话体系之一部,气息相通。屈子《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王逸便注曰‘帝子,谓尧女也。尧二女娥皇、女英,随舜不反,堕于湘水之渚’。舜与二妃之传说,早已深植洞庭楚水。我以‘苍梧’入诗,非指具体地理,乃是借其神话意境,喻指楚地秋色之辽远与古意之深沉,何来牵强之说?”
一番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不仅驳斥了对方的质疑,更展现了他深厚的学识功底,将诗作的意境又拔高了一层。那发问者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崔明远脸色更加难看,他本想借门下之人给对方一个难堪,没想到反成了对方展示才学的垫脚石。
诗会高潮迭起,最终以李沛然的这首《洞庭秋咏》毫无争议地拔得头筹。他的诗作被与会者争相传抄,更有随行的歌伎当场谱曲试唱,清越的歌声伴着湖波荡漾,传出极远。许多人围拢过来,与李沛然结交论诗,气氛热烈。许湘云亦替他周旋,并将随身携带的、由自家产业特制的“楚风诗笺”分赠给感兴趣的名士,那诗笺以湘绣技法勾勒出洞庭山水纹样,精致雅趣,颇受好评。
李沛然应对得体,心中却无多少得意。他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崔明远方向那道冰冷的、嫉妒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去。风波虽暂平,敌意却更深。
诗会临近尾声,众人陆续登上前来接引的小舟,准备返回岸上。李沛然与许湘云落在最后,正要登舟时,一位身着朴素的青衫、一直沉默居于角落的老者,却悄然走近,将一个卷起的纸条塞入李沛然手中。
老者低声道:“李公子诗才惊世,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崔家非止文名,更通权贵。今日之后,小心‘文字’之祸。”言毕,不待李沛然回应,便迅速转身,消失在夜色朦胧的岸边人群之中。
李沛然心中一惊,展开纸条,就着船上风灯的微光,只见上面以娟秀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三日后,城西‘墨香斋’,有要事相告,关乎身家性命。”
夜风吹过湖面,带来深秋的寒意。手中的纸条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李沛然握紧纸条,抬头望向远处襄阳城星星点点的灯火,那里似乎有更大的暗流在涌动。今晚的诗会成名,究竟是踏上了青云之阶,还是已不知不觉卷入了一场更为凶险的旋涡?他揽住许湘云,登上来时的小舟,画舫的辉煌灯火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而前方的黑暗,却显得愈发深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