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远当众讥讽李沛然“诗风浮夸,难登大雅之堂”,引得满座哗然。李沛然不疾不徐,目光扫过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忽见一叶扁舟破浪而来,灵感骤至,挥毫间将楚地巫山神女与李白豪情融为一体,吟出“洞庭秋水接天流,神女当风佩玉留”之句。
满座名士尚未从震撼中回神,他却注意到二楼帘幕后一道熟悉的身影——那分明是已在京城扬名的故人,此刻正静静凝视着他,眼中意味难明。
暮色渐深,岳阳楼内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荆楚诗会进行到最引人注目的即兴赋诗环节,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隐隐的紧张。四壁悬挂的名家字画在烛光中微微颤动,仿佛也感知到了场中暗流涌动。
李沛然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夜色中低吼的洞庭湖,水面偶尔反射着楼内灯火,如碎金洒落。
“久闻李公子诗才敏捷,今日得见,却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一个清朗却带着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和谐。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崔明远站起身,手持酒盏,面带微笑,眼神却如冰锥。他是荆楚一带新近崛起的文人,诗风华丽,追随者众,更因模仿李沛然融合李白与楚风的写法而小有名气。此刻,他目光直视李沛然,语气看似客气,内里的挑衅却如出鞘的刀。
满座宾客的交谈声霎时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二人身上。
李沛然抬眼,神色平静:“崔兄有何指教?”
崔明远踱步至场中,环视四周,扬声道:“指教不敢当。只是观李兄近日流传之作,虽气势磅礴,用典繁复,然细品之下,不免失之浮夸,少了些沉郁顿挫的底蕴。我辈作诗,终究要扎根风土,归于雅正,而非一味求奇求险,否则,恐难登大雅之堂啊。”
话音落下,楼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直接否定了李沛然的诗风根基。一些与崔明远交好或心存嫉妒之人,脸上已露出赞同或幸灾乐祸之色。许湘云坐在李沛然身侧不远处,眉头微蹙,手不自觉捏紧了袖口。
李沛然感受到那些灼热的视线,有担忧,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等着看笑话的意味。他并未立即反驳,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浅啜一口。酒是本地的洞庭春,入口醇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恰如此刻心境。他心知,崔明远此番发难,绝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意在借此荆楚盛会,踩着他扬名。
“哦?”李沛然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依崔兄之见,何谓沉郁顿挫?又何谓雅正?”
崔明远似乎早有准备,侃侃而谈:“沉郁者,乃家国情怀之积淀;顿挫者,乃音律章法之严谨。譬如杜工部之诗,字字血泪,句句千金。而雅正,自是合乎圣人之道,温柔敦厚。反观李兄之诗,纵有太白之形,却失其神髓,更兼杂糅楚地巫鬼异闻,不免流于奇诡,偏离正道。”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听起来颇能唬人,一些老成持重的文士也不禁微微颔首。
李沛然心中冷笑,知其不过拾人牙慧,以正统自居来打压新声。他正欲开口,目光却不经意间再次投向窗外。
夜色浓重,湖水墨黑,与天际几乎融为一体。就在那水天相接之处,忽有一点微光摇曳,竟是一叶扁舟,正破开层层细浪,朝着岳阳楼方向疾驰而来。舟上似乎立着一人,衣袂在夜风中翻飞,虽看不清面目,但那迎风破浪的姿态,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决绝。
就在这一瞬,仿佛一道电光划过脑海,连日来盘桓在心头的楚地传说、李白诗中的超逸意象、眼前这浩渺的洞庭秋夜、还有那破浪而来的孤舟身影,骤然撞击、融合!
他猛地站起身,案上酒杯被衣袖带倒,残酒倾泻,浸湿了铺开的宣纸,却也仿佛浇开了他胸中块垒。
“崔兄高论,振聋发聩。”李沛然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电,扫过崔明远,继而环视全场,“然诗之道,岂止一途?太白之豪逸,屈原之瑰丽,皆为我师。今日这洞庭秋色,倒让在下偶得几句,请诸位方家斧正!”
他不待众人反应,一把抓过旁边书童早已备好的狼毫,就着那被酒液润湿的宣纸,笔走龙蛇!
“洞庭秋水接天流——”
第一句落下,笔势开阔,直抒眼前之景,将八百里洞庭的浩渺与秋日的肃杀融为一体,气势顿生。
“神女当风佩玉留!”
第二句陡转,引入巫山神女的缥缈传说,“当风佩玉”四字,既具楚地神话的绮丽,又暗合了李白诗中“霓为衣兮风为马”的仙气,将那踏浪而来的孤舟意象,巧妙化入诗中。
楼内寂静无声,只闻笔墨触及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隐的风浪。
“曾醉太白诗千首,”
第三句笔锋回转,点出与李白的渊源,自信狂放,表明自身诗学根基。
“笑煞人间万户侯!”
最后一句冲天而起,将李白的傲岸不羁与楚文化的浪漫不驯彻底引爆,那是对权贵的不屑,也是对崔明远所谓“雅正”束缚的直接反击!
笔停,诗成。
墨迹在微湿的宣纸上微微泅开,更添几分淋漓酣畅之气。
整首诗不过四句,二十八字,却将眼前实景、楚地神话、李白风骨、自身襟怀熔于一炉,气势磅礴,意象奇崛,音韵铿锵,仿佛带着洞庭湖的潮声与太白楼上的酒气,扑面而来。
满座皆惊。
先前那些质疑、嘲讽、担忧的目光,此刻尽数化为震撼与难以置信。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儒,颤抖着手指着那诗稿,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年轻些的文人,则眼中放光,死死盯着那墨迹未干的诗句,仿佛要将其刻入脑海。
崔明远僵立在场中,脸上血色尽褪。他张了张嘴,想挑些毛病,却发现无论从意境、气韵、用典还是格律,竟都无可指摘。对方不仅瞬间化解了他的诘难,更用一首无可挑剔的即兴之作,将他精心准备的“雅正”之说衬得如此苍白可笑。那“笑煞人间万户侯”一句,更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脸上。
一片死寂般的震撼中,李沛然却并未感到多少胜利的喜悦,内心反而异常清明。他缓缓放下笔,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二楼那扇始终垂着竹帘的雅座。
就在他诗成的那一刻,他分明感觉到,有一道格外专注、甚至带着某种复杂探究意味的视线,自那帘后传来。此刻,那竹帘微微晃动了一下,缝隙中,他似乎瞥见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伤,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是谁?
是刚才湖上那破浪而来的舟中之人吗?
他为何独自隐匿在帘幕之后?
未及他细想,楼下的宾客已从寂静中爆发,赞叹声、议论声、追问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诗会的主持者激动地宣布将此诗即刻誊抄传阅,更多人围拢过来,想要与他攀谈。
李沛然勉强应付着,心思却已飘向那神秘的帘幕之后。他借着举杯回礼的间隙,状似无意地再次抬眼望去。
这一次,那帘幕的缝隙似乎更宽了些。他看清了,那后面坐着的是一个身着素色文士袍的男子,侧脸线条冷峻,指尖正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
就在李沛然目光投去的瞬间,那男子仿佛有所感应,微微侧过头。
隔着喧嚣的人群,晃动的灯火,以及那道半卷的竹帘,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是他?!
李沛然心头剧震,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
怎么会是他?他此时不应远在长安,身处旋涡中心,为何会悄然现身这荆楚之地的诗会?
那男子对上李沛然震惊的目光,并未回避,也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寒暄之意。他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浅笑,随即自然地转回头,仿佛只是看到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接着,他抬手,示意身旁侍立的随从。
随从躬身听命,随即悄然退入帘幕后的阴影中,看样子竟是准备离去。
李沛然站在原地,周围的喧闹仿佛瞬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看着那空了的座位,心底波澜骤起。
故人突然现身,绝非偶然。
他为何而来?
是为这荆楚文坛的纷争?是为自己方才那首诗?还是……另有所图?
今夜这洞庭湖畔的风,似乎带着不同寻常的气息,悄然改变了方向。而那叶破浪而来的孤舟,与帘后这惊鸿一瞥的故人,又将给他的前路,带来怎样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