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被任命为“代州行军参赞”的消息,如同在代州城这潭死水中投入了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然而,这涟漪并非全是赞同与欢迎,更多的,是惊疑、不解,甚至是抵触。
消息首先在都督府和守军中层将领中传开。这些浴血沙场的汉子,对于空降一位“参赞”本就敏感,更何况这位参赞的身份如此特殊——前朝遗孤?朝廷钦犯?靠着戴罪立功才获得一纸任命的女人?
“开什么玩笑!让一个娘们来指手画脚?”
“还是戴罪之身?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别是突厥派来的细作吧?”
“张长史怎么会同意?这不是乱来吗!”
“听说她在朔州是有点名气,可那能跟咱们代州比?默啜十万大军压境,她一个女流之辈,能顶什么用?”
类似的议论在军营、在城头、在军官们聚集的地方悄然流传,充满了不信任和轻蔑。若非有张虔勖的严令和那道明晃晃的圣旨压着,恐怕早就有人要闹将起来。
张虔勖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声。他没有强行压制,只是冷着脸对几个发牢骚最凶的将领训斥道:“陛下的旨意,岂容尔等置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都给本官管好手下,若有人敢阳奉阴违,贻误军机,军法从事!”
将领们表面噤声,心中的疑虑却并未消除。
而城内的百姓,在最初的茫然之后,得知这位新来的“女参赞”就是之前传闻中被朝廷通缉的那个“前朝余孽”,更是恐慌加剧。
“老天爷啊!朝廷是没人了吗?怎么派个钦犯来守城?”
“她自身都难保,能守住咱们代州?”
“完了完了,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听说她还要开仓放粮?不会是收买人心,另有所图吧?”
恐慌如同无形的蛛网,在代州城的大街小巷蔓延。林薇的到来,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让原本就脆弱的人心,更加动荡。
这一切,林薇心知肚明。
她站在暂居院落的小楼上,望着窗外萧索的街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弥漫全城的、针对她的不信任气息。李元芳和虺文忠站在她身后,脸色都不太好看。
“殿下,这些人……”李元芳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他无法容忍任何人轻视、质疑林薇。
林薇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神色平静:“无妨。质疑是正常的。我们初来乍到,身份特殊,又值此危难之际,若他们立刻夹道欢迎,那才奇怪。”
她转过身,看向二人,眼神清澈而坚定:“信任,不是靠身份和言语得来的,是靠行动,靠实绩。他们怀疑我能否守住代州,那我们就守给他们看!他们怀疑我的能力,那我们就用胜利来证明!”
“参赞打算如何做?”虺文忠问道。
林薇沉吟片刻,道:“张长史已经采纳了部分建议,开始整饬城防,开仓放粮。这是稳定大局的基础。而我们眼下要做的,是尽快融入进去,找到突破口,打破他们的疑虑。”
她看向李元芳:“元芳,你伤势未愈,不宜剧烈行动。你随我去城防各处巡视,一来熟悉情况,二来,也让将士们看看,我们并非高高在上,而是与他们同在。”
“是!”李元芳毫不犹豫地应下。
“虺大哥,”林薇又看向虺文忠,“袭扰突厥之事,需提前准备。你带上浪里蛟,趁夜色出城,详细侦查突厥大营的位置、兵力布置、巡逻规律,尤其是粮草囤积之地。务必小心,安全第一。”
“明白!”虺文忠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领命而去。
安排妥当,林薇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外面罩着那件御寒的深色外袍,带着李元芳,走出了院落,径直朝着城墙方向走去。
代州的城墙高大厚重,饱经风霜,此刻上面布满了忙碌的身影。民夫们喊着号子,将巨大的滚木礌石抬上城头;兵卒们则在军官的指挥下,检修着床弩等守城器械,气氛紧张而压抑。
当林薇和李元芳出现在城墙上时,原本嘈杂忙碌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充满了好奇、审视、怀疑,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
负责这一段防务的是一名姓王的校尉,见到林薇,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新参赞会亲自跑到城头来。他有些不情愿地上前行了个军礼,语气生硬:“参赞大人,此地危险,您还是回府衙坐镇吧。”
言语间的疏离和不信任,表露无遗。
林薇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目光扫过城头上堆积有些杂乱的守城物资,以及几个明显精神萎靡、靠着墙垛打瞌睡的兵卒,眉头微蹙。
她没有指责王校尉,而是走到一堆摆放凌乱的滚木前,对旁边几名有些不知所措的民夫温和地问道:“老丈,这些滚木,为何堆放在此处?若是突厥人来攻,取用是否方便?”
那几名民夫见她态度和蔼,紧张的心情稍缓,一人大着胆子道:“回……回大人,是王校尉让堆在这儿的,说……说这里离缺口近。”
林薇点了点头,又看向那几个打瞌睡的兵卒,对王校尉道:“王校尉,将士们守城辛苦,但大敌当前,精神懈怠乃是取死之道。可否安排轮休,让疲惫的兄弟下去歇息,换精神足的上来?”
王校尉脸色有些难看,觉得林薇是在指责他带兵无方,梗着脖子道:“参赞大人,兵力有限,哪能随意轮换?再说,兄弟们连日劳累,打个盹儿怎么了?”
旁边的兵卒也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
李元芳眼神一寒,正要开口,却被林薇用眼神制止。
她没有动怒,反而走到一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兵卒面前,那兵卒见她过来,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林薇看着他稚嫩却带着黑眼圈的脸,轻声问道:“小兄弟,多大年纪了?守城几天了?”
那兵卒结结巴巴地回答:“十……十七,守了五天了,没……没下过城墙。”
“五天……”林薇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她转头对王校尉,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校尉,我并非质疑你的安排。但让一个连续值守五天、疲惫不堪的士兵守在城头,不仅无法形成有效战力,反而可能因为疏忽酿成大祸。守城非一日之功,需张弛有度。请立刻安排人手轮换,这是军令。”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这段城墙。那“军令”二字,更是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王校尉张了张嘴,看着林薇那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她身旁气息冷冽的李元芳,最终还是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悻悻然地对手下吩咐:“没听到参赞大人的命令吗?安排轮换!”
命令下达,虽然执行得有些拖拉,但终究是开始动作了。
林薇不再多言,继续沿着城墙巡视。她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时而停下用手丈量女墙的高度,时而检查弩机的机括是否灵活,时而询问兵卒们对守城器械的熟悉程度。
遇到不懂的,她便虚心请教旁边的老卒或工匠;发现不合理之处,她也不直接训斥,而是提出改进的建议,并与负责的军官商议。
她甚至亲自尝试着抬起一块较小的礌石,感受其重量,询问投掷的技巧和时机。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尘土沾染了她的衣袍,但她毫不在意。李元芳始终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沉默地守护着,偶尔在她需要时,递上水囊,或者用简洁的语言,从纯军事角度提出一些补充意见。
起初,城上的军民大多抱着看热闹甚至看笑话的心态。但随着林薇一路走下去,他们的目光渐渐发生了变化。
这个年轻的“女参赞”,似乎并非他们想象中那般娇气、无知,或者高高在上。她不怕脏,不怕累,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提出的建议也颇有些见地。尤其是她对待普通兵卒和民夫的那份平和与尊重,与平日里那些动辄打骂的军官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林薇走到一段正在加固的薄弱城墙时,看到几名民夫因为方法不当,效率低下,她甚至挽起袖子,走上前去,亲自示范如何更省力、更稳固地垒砌沙袋。
“参赞大人,使不得!这粗活怎么能让您来!”旁边的工匠和民夫都慌了。
林薇擦了把汗,笑了笑:“守城是大家的事,分什么彼此?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她做得并不熟练,动作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专注的神情和沾满泥土的双手,却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周围人心中的部分坚冰。
一下午的巡视结束,林薇和李元芳带着满身尘土和疲惫返回住处。
他们离开后,城墙上关于这位“薇参赞”的议论,悄然改变了风向。
“嘿,这女参赞,好像……有点不一样?”
“是啊,没架子,还懂不少。”
“看她那样子,不像是来做样子的。”
“就是不知道,真打起来,顶不顶用……”
怀疑依旧存在,但最初的排斥和轻视,已然淡化了许多。至少,很多人开始愿意用审视而非纯粹敌视的眼光,来看待这位新来的上司了。
而这一切,仅仅是一个开始。
林薇知道,要真正赢得这支军队、这座城池的信任,她还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需要带着他们,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朔州军民的疑虑,如同笼罩在代州城上的阴云。而她,将用行动化作利剑,亲手将这阴云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