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太医院送来文书。
沈知微坐在东暖阁案前,指尖划过纸面。毒已验明,是北地特有的苦莨汁混着朱砂调制,触肤不伤,入血则扰神志。她将报告卷起,放入铜匣。
王令仪站在下首,低声说:“药性发作需两个时辰,剂量极轻,只够让人昏沉。”
“不是要杀人。”沈知微抬眼,“是想拖住查案的人。”
王令仪点头,“他们怕我们看懂秘档。”
“那就让他们知道,我已经看懂了。”
五日后清晨,金銮殿钟鼓齐鸣。
百官列班而立,文左武右,禁军持戟守阶。新帝登基未满十日,朝局未稳,人人屏息。
珠帘之后,沈知微端坐凤椅。素色罗裙未改,发间仍是一支白玉簪。她没有戴后冠,也不穿礼服,却比任何一次大典都更令人不敢直视。
裴砚不在殿上。
他已移居上清宫,诏告天下:“朕退修国史,政事悉由太后决断。”半月垂帘听政,为新帝铺路。
礼官宣唱毕,沈知微开口:“今日召诸卿,不议新政,不论赋税,只讲三件事。”
她抬手,内侍捧出第一物——一卷黄绢,封口印泥未拆。
“这是先太后亲笔所书忏悔录。昨夜交由内阁核验笔迹、墨料、纸张年份,确认无伪。”
她示意打开。
礼官展开,高声诵读。内容逐字清晰:太后曾收受裴昭重金,默许其篡位计划;更在先帝病重时,封锁消息三日,意图助逆子夺权。末尾一句写道:“吾罪通天,唯以余生闭门思过,赎此大过。”
殿中鸦雀无声。
士族之中,有人额头渗汗。那几人曾在登基前夜密会,商议以“女主干政”为由,弹劾沈知微摄政。如今看来,他们尚未出手,对方已斩断退路。
第二件物呈上——一道血痕斑驳的诏书。
“先帝血诏。”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藏于镇国鼎夹层,开启需帝后双印。昨夜开启,经三位老臣辨认,确为先帝亲笔。”
血字赫然:“裴砚,朕之亲子,承统合宜。若有异议者,视为谋逆,格杀勿论。”
血迹从“格杀勿论”四字滴落,在纸上凝成暗块。
几位曾质疑裴砚出身的老臣,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第三件,是那份前朝秘档。
沈知微亲自起身,走到案前,亲手展开。
“永昌三年十二月,先帝册封北地王,监国辅政。其名被删,但记录尚存。工部当年拨银八十万两,用于修建边城九座,屯兵三万。”
她抬头看向群臣:“有人说,一国不容二主,太后听政,不合祖制。可三十年前,已有先例。你们不说,我就替你们翻出来。”
她走回珠帘之后,坐下。
“我不是来争礼法的。我是来告诉你们,谁敢动这个朝廷,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翻旧账。”
片刻寂静。
忽然,一名白须老臣颤巍巍出列,跪地叩首:“太后仁德!”
话音落下,又有数人跟进,接连跪倒。
“太后仁德,宽宥我等愚钝。”
“太后圣明,护国体不失。”
沈知微冷笑一声。
“仁德?”
她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颂词。
“我只是不想看大周乱。你们若真信我是仁德之人,就不会到现在才开口。”
她盯着那几名带头跪拜的大臣,“你们昨晚还在私宅聚议,说我一个女人,不该坐在这里。现在跪着喊仁德,是真心,还是怕我掀出更多东西?”
无人应答。
她不再看他们,转头对内侍道:“把三份文书抄录十遍,张贴六部衙门、国子监、城门司。让所有人都知道,什么叫‘祖制’。”
内侍领命退下。
朝会散去,百官低头退出大殿,无人敢回头看一眼珠帘。
午后,王令仪送来整理好的供词名录。
“工部去年调拨的火炮图纸,经手七人。其中三人已查实与西市布庄有银钱往来。”
沈知微翻阅名单,“把这三人先关进刑部大狱,不要审,也不要放风声。”
“是。”
“另外,查北地王旧部后人。当年受封时,有三千亲兵随行,家属安置在云州。”
王令仪记下,“您怀疑他们还活着?”
“秘档里提到‘鹰旗’,北狄不用这种图腾。那是前朝军徽。”
王令仪离开后,她独自坐在案前,翻开新的折子。
边境急报又来一封:废弃营寨中挖出残甲,铭文刻有“北地”二字。
她放下折子,揉了揉眉心。
天黑前,她回到凤仪宫。
烛火刚点,门外传来脚步声。
裴砚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气息。他没穿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腰间佩剑未解。
“听说你今天吓坏了几个老头。”他站在她面前,声音低了些。
她抬眼看他,“他们该怕。”
他点头,在她身边坐下。“你做得对。我不在朝上,就是让你放手去做。”
“你不担心我压不住?”
“没人比你更清楚分寸。”他说,“你从来不出杀招,除非逼到墙角。”
她笑了笑,没说话。
他伸手,将她耳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你瘦了。”
“忙。”
“我知道。”他顿了顿,“但我还是怕。”
她转头看他。
“怕什么?”
“怕你一个人扛太多。”他说,“从前你在宫里斗嫡母,还能躲回房里哭一场。现在你站在这里,不能倒,也不能退。”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一松。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不说她强,不说她稳,而是看见她累。
她靠在他肩上,闭了会儿眼。
“你也变了。”她说。
“怎么?”
“以前你说‘皇后做事,朕放心’,现在你会说怕。”
他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因为现在我不是皇帝看你,是男人看妻子。”
她没再问。
外面传来更鼓声,一下,又一下。
她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你今晚不回上清宫?”
“回。”他说,“但得来看看你。”
“看完就走?”
“看你睡着再走。”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往他怀里靠得更近了些。
夜深时,她半梦半醒,听见他起身。
她没动,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他替她拉好被角,站在床前看了很久。
然后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这般好,孤却更怕失去你。”
她没睁眼,手指却悄悄蜷了一下。
他知道她醒了,却没有拆穿。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很轻。
门开一条缝,冷风涌入。
她忽然开口:“这般好,皇上怕么?”
他停步,回头。
黑暗中,她睁开眼,望着他。
“怕。”他走回来,在床沿坐下,“怕你不要孤。”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不会。”她说,“只要你在,我就在。”
他反手握住她,力道很重。
外面风停了。
宫灯还亮着,照在床帐上,影子叠在一起。
她再次闭眼。
他没走,坐在那里,一直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