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农社新立的三条铁律,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冷水,在赵家屯乃至整个永昌府境内炸开了锅。消息随着往来商旅、走亲访民的脚步,迅速传遍了四里八乡,自然也传入了永昌府县衙。
这一日,县令王明远端坐后堂,手中捧着一盏清茶,听着师爷低声禀报近日民情。当听到“巾帼农社新规三条”,尤其是那“断指剁手”、“立诛”、“沉塘”等字眼时,他手腕一抖,温热的茶汤险些泼洒出来。
“此言当真?!”王明远霍然抬头,眼中满是惊疑与不可置信。他虽知赵小满非寻常女子,农社势大,更得圣眷,却万万想不到,她们竟敢私设如此酷刑!
“千真万确,东翁。”师爷面色凝重,将抄录来的三条社规双手呈上,“如今外面都已传遍了。农社之人言出必行,前几日那张寡妇争产一事,便是依了这第二条,险些动了刀兵,张家宗族都被逼退了。”
王明远接过那张薄纸,飞快扫过,越看脸色越是铁青。看到最后,他猛地将那张纸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荒谬!荒唐!”王明远气得胡须直颤,猛地站起身,在堂内急促踱步,“同工同酬尚可说是乡野陋规,寡妇承产已是动摇宗法根本!这买卖婚姻……不,是这‘禁绝买卖婚姻’,更是直接悖逆礼教!还有这沉塘、立诛、剁手……她们想干什么?啊?!赵小满想干什么?!她以为她是谁?得了陛下几句褒奖,封了个‘农圣’的虚名,就敢视国法如无物,私刑立国了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作为一地父母官,维护纲常律法乃是本职。如今治下竟有人公然订立比官府律例更为严苛残酷的私刑,且条条针对千年沿袭的伦理习俗,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若放任不管,他这县令威严何在?朝廷法度威严何在?
“备轿!”王明远猛地停步,厉声喝道,“本官要亲赴赵家屯,倒要问问那赵小满,她这‘巾帼农社’,眼中可还有王法!”
师爷闻言,面露迟疑,低声劝道:“东翁,是否再从长计议?那赵小满如今风头正盛,圣眷未衰,且农社人多势众,更有那‘铁锄卫’颇为彪悍……此时前去硬碰,只怕……”
“只怕什么?”王明远怒极反笑,“难道她赵小满还敢对本官动手不成?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代表天子牧民!她若敢动本官一根汗毛,便是谋逆!更何况,她这私刑条款,哪一条站得住脚?哪一条符合《大周律》?本官占着理法大义,何惧她一介村妇!”
见县令心意已决,师爷不敢再劝,只得匆匆下去安排。
不多时,县令官轿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出了县衙,直扑赵家屯。官轿队伍的到来,立刻在屯中引起了骚动。农社成员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聚拢过来,脸上带着惊疑与戒备。有人飞快跑去理事堂报信。
王明远下了轿,沉着脸,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农社理事堂。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在前方开路,吆喝着“闲杂人等避让”,试图驱散越聚越多的人群,但农社众人只是沉默地围着,并未让开道路,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理事堂的门开了。赵小满一身青布衣裙,缓步走出,身后跟着王二婶、春草姐等几位农社骨干。她面色平静,目光直视王明远,微微屈膝一礼:“民女赵小满,见过县尊大人。不知大人今日莅临,有何指教?”
王明远见她如此镇定,心中怒火更炽,冷哼一声,也不绕弯子,直接将手中那张抄录着社规的纸抖得哗哗作响,劈头盖脸地质问道:“赵小满!本官问你,这上面所写,可是你农社所立的新规?”
“正是。”赵小满坦然承认。
“好!你承认便好!”王明远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官威与怒意,在这寂静的场院中显得格外刺耳,“赵小满!你可知罪?!谁给你的权力,敢私设如此酷刑?!‘剁手’、‘立诛’、‘沉塘’?!尔等是要效仿前朝酷吏,还是要在这赵家屯另立一国,藐视我大周王法?!”
他越说越气,将手中那张纸狠狠摔在赵小满面前的地上,厉声喝问:“《大周律》乃国之根本,刑名之事,自有朝廷法度!尔等区区一个民间社团,安敢僭越至此?!此等行径,与匪类何异?!你今日若不给本官一个交代,休怪本官依法办事,治你一个聚众乱法、私刑害民之罪!”
这番指控极为严厉,周围的农社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了愤懑与紧张的神色。王二婶更是急得想要开口分辨,却被赵小满用眼神制止。
赵小满低头,看了一眼飘落在地的纸页,随即抬起头,目光依旧平静,并未因县令的雷霆之怒而有丝毫慌乱。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县尊大人息怒。民女不敢藐视王法,更无自立一国之心。农社立此规条,实为无奈之举,只为求生、求存、求一个公道。”
“求生?求存?公道?”王明远嗤笑一声,“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尔等女子,不安于室,聚众结社,已是逾矩。如今更变本加厉,以此等血腥手段,胁迫乡里,扰乱伦常,还敢说是求公道?”
“大人所言‘伦常’,可是那任由男子克扣女子工钱、任由宗族欺凌孤儿寡母、任由父母将女儿典卖换钱的‘伦常’?”赵小满反问,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针,“若这便是大人要维护的‘伦常’,那农社所行,确是‘扰乱’。”
她不等王明远反驳,继续道:“农社立足,靠的便是社中姐妹同心协力。若内部尚且不能公平,何以凝聚人心?若外部欺压不能抵御,何以立足存身?同工同酬,是为公平;寡妇承产,是为存孤;禁绝买卖,是为护弱。此三条,非为逞凶,实为自保。至于刑罚……”
赵小满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屏息凝神的农社姐妹,看到她们眼中压抑的悲愤与希冀,声音沉了几分:“若非以严刑峻法相震慑,如何能令那些视女子如草芥、视孤寡为鱼肉之徒心生忌惮?难道要我等姐妹,永远忍气吞声,任人宰割吗?大人熟读律法,当知《大周律》中,可有一条能切实护住我等女子劳有所得?可有一条能拦住宗族吞噬孤寡家产?可有一条能禁绝父母为几两银子将女儿卖入火坑?”
王明远被她一连串的反问噎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周律》虽有条文,但涉及宗族内部、乡里习俗,往往难以执行到位,官府也多持“民不举官不究”的态度。他张了张嘴,想要引用律例驳斥,却发现一时竟难以找到完全对应、且能有效执行的条款。
赵小满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农社之规,只在农社之内,只为护佑社众。并非要取代国法,而是在国法难以周全之处,求一个能够活下去的方圆。若大人认为农社此举不妥,认为我等女子活该被克扣、被侵夺、被买卖,那民女无话可说,大人尽管按律法办。只是,不知陛下若问起,这能让碱地生金、被御笔亲封为‘富民强国之实学’的《要术》,为何其创立者与传承之社,却连自身最基本的公平与生存都无法保障时,大人……又该如何回奏?”
“你……”王明远瞳孔一缩,手指微微颤抖地指着赵小满,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听出了赵小满话语中隐含的威胁——她搬出了皇帝,搬出了《要术》的圣眷!这正是他最大的顾忌!
是啊,赵小满如今名动天下,是陛下亲口赞誉、亲笔题署的“巾帼农圣”。若真以“私刑乱法”的罪名将她拿下,朝廷会如何看?那些关注《要术》推广的务实派官员会如何看?陛下……又会如何看?为了几条并未真正闹出人命的社规,去碰这个风头正劲、甚至隐隐代表着某种“天意祥瑞”的人物,值得吗?
王明远僵在原地,进退维谷。硬要依法办事,恐引火烧身;就此退缩,则官威扫地,日后这永昌府,恐怕更要成了巾帼农社的“法外之地”。他看着赵小满那沉静如水的面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布衣女子身上所蕴含的、足以与官府权威抗衡的力量。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县令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空气中的压力,几乎凝成了实质。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一名驿卒打扮的男子飞身下马,手中高举一份公文,穿过人群,直奔王明远而来。
“报——!府衙急递!”
王明远心中一凛,接过公文,飞快拆开阅览。只见他目光在公文上扫过,脸色倏忽数变,先是惊愕,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深深忌惮的神情。
他缓缓收起公文,再抬头看向赵小满时,眼中的怒火已被一种审慎与无奈取代。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赵小满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女子彻底看穿。
“我们走。”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衙役们挥了挥手,竟不再提治罪之事,转身便向官轿走去。
衙役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也只得跟上。
赵小满看着县令一行人匆匆而来、悻悻而去的背影,目光落回地上那张记载着三条铁律的纸页上。她知道,这一场博弈,她暂且顶住了官府的直接压力。但她更清楚,王明远绝不会就此甘心,今日之争,仅仅是个开始。那三条以血铸就的铁律,未来必将面临更多、更严峻的挑战。
她弯腰,拾起那张纸,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握在手中,握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