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赌命,碱田稻香。那沉甸甸的一石二斗四升产量,与老臣泣血呼告的“祥瑞”、“天佑女子”,如同最后也是最重的一击,彻底粉碎了朝堂之上最后的质疑壁垒。太仆寺卿周崇礼被当场革职查办,其下场如同警钟,震得所有持保守之见的官员噤若寒蝉。
尘埃落定,余波却化作了席卷天下的东风。
皇帝金口玉言,御笔亲批:“《西北农桑要术》,乃富民强国之实学,着即由司农监、翰林院联合勘定,刊印天下,各州、府、县衙必藏,并择良法劝导乡民,悉心推广,以厚民生!”
旨意一下,整个帝国的官僚机器都被调动起来。司农监与翰林院不敢怠慢,调集精干人手,以农社献上的正本为蓝本,日夜校勘,务求精准。刊印之事,更是列为头等要务,调拨专款,选用上等纸墨,由宫内御用监亲自督造。
而关于此书作者署名,皇帝沉吟片刻,回想赵小满于金殿之上的从容气度与那碱田奇迹,提笔在那刊印谕旨的末尾,添上了力透纸背的一句:“此书封面,当烫金题署——巾帼农圣 着!”
“巾帼农圣”!
四字一出,举朝皆寂,随即便是暗流汹涌的哗然!圣!此字何等尊崇!古之神农,方得此誉!如今竟加于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虽有“巾帼”二字限定,其荣宠亦已是前无古人!
然而,碱田祥瑞在前,圣心独断在后,纵有微词,此刻也无人敢再置喙。
数月之后,第一批御制《西北农桑要术》正式颁行天下。深蓝色的封皮,庄重厚实,正中央,是五个熠熠生辉、以纯金箔烫印的大字——“巾帼农圣着”!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芒,刺痛了无数双习惯了“子曰诗云”、“先贤着述”的眼睛。
书册通过驿道,被快马加鞭送往各州府县衙,更有那嗅觉灵敏的书商,立刻嗅到了其中巨大的商机,纷纷设法取得版样,大量翻印售卖。
一时间,“巾帼农圣”之名,随着那本蓝色封皮、烫金大字的农书,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帝国的城镇乡村。赵家屯,这个原本寂寂无名的西北边陲小屯,几乎成了一处新的朝圣之地。无数渴望改变命运的农人、好奇的学子、乃至一些真正关心民瘼的地方官员,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亲眼见一见那位被陛下亲封为“农圣”的女子,亲眼看一看那诞生了奇迹的西沙窝与碱田。
赵小满却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荣耀冲昏头脑。她依旧是一身青布衣,忙碌在田间地头,指导着农社接纳来自各地的学习者,将沙田改良、育秧、轮作等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出去。她知道,真正的“圣”,不在封号,而在那能让更多人吃饱饭的、实实在在的技术里。
然而,有人因这《要术》得福,便有人因之遭劫,心神俱碎。
永昌府,清河书院。
自山长张文渊因盗书篡改、身败名裂后,书院便日渐萧条,门可罗雀。昔日书声琅琅,如今只剩下几个冥顽不化的老儒生,依旧固守在空旷的讲堂内,对着寥寥无几、心不在焉的学子,讲授着那些“微言大义”,痛心疾首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这一日,一名年轻学子实在耐不住寂寞,偷偷将一本从市集上购得的、封面烫着金字的《西北农桑要术》带进了书院,在课业间隙,与三两同窗躲在廊下,好奇地翻看其中那新奇的图画与浅白的文字。
“啧,这‘暖棚十三诀’倒是有趣,碎琉璃竟也能这般用……”
“看这稻麦轮作图,若真能成,一亩地岂非能出两季粮?”
几人正低声议论,不防被巡视讲堂的老夫子张延年(张文渊之叔,书院最顽固的耆宿)撞见。张延年一眼便瞥见了那本蓝色封皮、烫金大字的书,尤其是那“巾帼农圣”四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信奉了一生的“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条之上!
“孽障!尔等竟敢将这……将这妖书带入圣贤之地!玷污学堂!”张延年气得浑身乱颤,雪白的胡须不住抖动,劈手便将那书夺了过来。
他低头看去,那“巾帼农圣着”五个字,在廊下光线下,金光闪闪,充满了“离经叛道”的挑衅。他仿佛看到了赵小满那张沉静却让他无比憎恶的脸,看到了女子立于朝堂、女子着书立说、女子被尊为“农圣”的种种“乱象”!
“妖书!惑乱人心,颠倒纲常!此等污秽之物,安敢存于世间!”张延年状若疯魔,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双手死死攥住那本书,踉跄着冲到院中那尊至圣先师孔子的石像前。
在几个学子惊恐的目光中,在至圣先师沉默的注视下,张延年将手中的《要术》狠狠撕扯!然而书页结实,未能撕开。他更是暴怒,竟直接将书投入了旁边平日里焚化废纸的字炉之中,又抢过学子手中的灯笼,引燃了炉中的纸张!
橘红色的火苗瞬间窜起,贪婪地舔舐着书页。蓝色的封皮在火中卷曲、焦黑,那烫金的“巾帼农圣着”字样,在烈焰中发出最后刺目的反光,随即化为灰烬。
“烧了!烧了好!哈哈哈!礼崩乐坏,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妖孽啊!”张延年看着那升腾的火焰和黑烟,发出一阵凄厉而癫狂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书院中回荡,显得格外渗人。
然而,笑着笑着,他声音戛然而止,脸色由激动的潮红瞬间转为死灰,猛地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身子晃了几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中犹自紧紧攥着几片未被完全焚尽的、带着焦糊字迹的残页。
“夫子!张夫子!”
学子们惊慌失措地围拢上去。
张延年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至圣先师的石像,嘴唇翕动,似乎还想咒骂什么,却只有血沫不断涌出,最终头一歪,气息断绝。至死,他的眼中都凝固着那种信仰崩塌、世界观被彻底碾碎后的极致恐惧、愤怒与绝望。
消息传出,闻者无不唏嘘。有腐儒兔死狐悲,暗中垂泪;更多人则将其视为旧时代幽灵必然的结局。一本人人争相传阅的农书,竟真能“气死”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儒,更添其传奇色彩。
要术封圣,旧魂断肠。 御批刊行,金印加身,《西北农桑要术》以其无可辩驳的实用价值与最高权力的背书,正式登堂入室,成为官定农学经典。而“巾帼农圣”的称号,则如同一座丰碑,牢牢确立了赵小满在农业史上的不朽地位。张延年们的焚书与癫亡,则成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农业革新与思想变革中,一曲必然的、却也令人慨叹的挽歌。新与旧的碰撞,知识与偏见的较量,在这一刻,似乎已分出了胜负。然而,赵小满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名望,有时亦是更沉重的负担。